除夕夜我和顾昕昕还有邓心从外婆家吃了年夜饭回来,已经是八点了,大家先各忙各的,半个小时过后邓心摆好了水果拼盘让我们到客厅里来看电视。不是不想看别的,只是频道调到各大卫视都只能看到本来各有地方特色的频道标志被白色的CCTV1覆盖上了,邓心只好扔下遥控器任它播放,眉头里的嫌弃和无可奈何简直和顾昕昕的是如出一辙。
喜庆的背景音乐、悬灯结彩的舞台布置和披红挂绿的演员们,再来把我们家的客厅环顾一周,顿时觉得过年的气氛在我们家是一点也没体现出来。邓心看到我眼神里情愫的变幻,好像也意会出了一些让她万分尴尬的东西,干咳了两声。
——杳杳我也想过在我们家门上贴点春联门神什么的,但是跟我们家的装修太不搭调了,你要是喜欢的话,让你姐明天带你去附近的店看看有没有彩带雪喷什么的……
我们家的装修比起其他人家里确实算是别致的,邓心对于白色有一种执拗的钟爱,所以我们家从墙壁涂色到家具家电都是素色调的。这么一来我也就真的实在很难想象这么个家里被突兀的红色占据的样子。
顾昕昕听完邓心的话后没有立马作答,而是把手上的那颗葡萄完完整整地剥了皮送进嘴巴里,嚼完了咽下了才开始评论这件事情的荒谬性,就好像批评我的品味格调只不过是她茶余饭后的余兴节目而已,顾昕昕的语言之所以具有杀伤力,很大一部分也来自于她比学相声的还要懂如何在合适的点上“甩包袱”。
——我觉得你完全没有必要考虑顾杳杳的个人感受,她的品味如果可以秤斤去卖的话简直比葱花还廉价。如果你想要让我和她一起挤在潮湿阴暗还有发霉气味的杂货铺里,左手边是用手一碰就染得满手红漆的彩纸,右手边是设计手法堪比70年代的贺卡和红包袋,低头发现在角落里终于冻死了的小强,抬头又被从大红灯笼上挂下来的流苏遮住了我本该望向广袤草原的视野,那我大概真的没办法顾忌血缘关系了。而且如果她真的想把我们的家布置成春节联欢晚会举国欢庆的现场的话,我可以乞求她留我房间一个活口吗,为了不践踏她的自尊心,出入客厅和她房间的时候我会尽量保持目不斜视的,这样可以吗?
她现在还不算在践踏我的自尊心吗,更过分的是邓心竟然完全没有要帮我说话的样子,而是伸手到茶几上去用小勺子在咖啡杯里搅拌了几下,连着碟子一起端起,喝了一小口杯子里的蓝山。
——照你这么说起来,其实我也觉得我们杳杳的品味是有点奇怪,你给她买的东西和她自己选的东西我都能一眼分辨出来,就比如她衣橱里那件红色卫衣,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以为是超市买洗衣粉送的。这样就奇怪了,出生证明上写着杳杳的确是我亲生的,而她又每天跟你生活在一起,怎么还能保持这样诡异的品味。
我觉得出生证明其实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只有亲眼看见这母女俩一模一样的刻薄嘴脸才知道人心比冰冷的DNA要管用多了,如果有一天有人拿着亲子鉴定来跟我说顾昕昕和邓心不是亲生母女,我一定会把报告拿过来就撕了,然后跟他说你TM的少废话,你以为医学就可以阻止顾昕昕和邓心注定要结在一起的魔鬼血缘么,她们随时可以想出一百种离谱又霸道的理由来说明这份报告的真实性还不如天气预报,就算只是医生脸上有个直径还不到半厘米的老人斑也可以被她们利用起来,用一个“人老不中用”的谬论彻底击倒你们的精密仪器。
顾昕昕看到邓心和她站到同一阵线,眼神里的那一亮明显到我差点心碎,她弯过手指检查了一下自己指甲,才又开口和邓心一起用牙尖嘴利来挠我的羞耻心。
——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和她好好谈谈的,但是你知道品味和格调这种事情是很难用三言两语就纠正过来的,说得多了反而还会让她对人生绝望的,我能做的只有尽量不让她出门,万一有一天她知道了她喜欢的东西和正常人类是不同的,那她得多么伤心失落呀。
——不如等过了年我们给她报几个兴趣班陶冶一下吧,你觉得插花怎么样?
——那太好了,这样以后她就可以给快捷酒店的厕所设计假花盆栽了,起码饿不死。
——书法好像也还不错。
——还过得去吧,到时候只需要一盒粉笔她就可以在天桥底下当一个乞丐中的文艺小富婆了,本钱还挺低的。
……
我看着身边这两个蛇蝎女人忘我地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妹妹进行惨绝人寰的人身攻击,突然觉得说出“虎毒不食子”的那哥们真应该在死之前拿根银针在脖子上扎一下封住最后一口气,然后憋到二十一世纪来看看这母女俩,在明白自己理论的愚钝过后含恨而终。
我拿水果叉把盘子里最后一块火龙果送进嘴里之后就把抱枕朝沙发上一丢,我以为我这举动可以让她们意识到我已经生气了,谁知道她们朝着我自以为潇洒的背影喊出来的话完全没带半点歉意。
——杳杳啊,如果真想买的话妈妈给你钱哦,但是这是我最后一次放任你的品味了,记得以后要学些高雅的。
——顾杳杳,你要是买了圣诞喷雪的话还是顺便买两个模具吧,你如果自己喷的话我估计过完年钟点工阿姨回来擦的时候会笑一直从初八笑到元宵节的。
——砰!
我把门关上之后再理了理思绪,好像那里的愤怒也还是没堆积起来,我想了想刚才她们的对话,竟然不可抑止地轻声笑了出来。自从邓心回来之后,顾昕昕算是真的棋逢对手了,虽然两个人你搭我唱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挤兑我。但是对我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没良心,但是邓心的厨艺实在比顾昕昕的要好太多了。
我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放松,坐到床上去把自己房间的电视机打开了,调了几个频道最终还是看回了春节联欢晚会。但是我对歌舞节目实在没什么兴趣,就传简讯给陆佳云,简讯刚过去,她倒不嫌浪费地打了电话过来。
——阿杳,怎么啦?
——没什么啊,就跟你聊一下而已,你在家里吗?
——当然没有啊,我跟王航在外面呢!
从陆佳云的声音听起来确实不像是在说谎,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每次跟王航在一起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语气都会比平时嗲上三分,软上五分,我时常觉得王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是为了克制陆佳云身体里的雄性激素的。
——你爸妈居然在除夕夜放你出去跟男朋友约会?
——嘿嘿羡慕吧,你可以去会你的小情人陈逸啊。
一提到陈逸我就有点力不从心,今天他一直没给我传简讯,我猜测他是因为在外婆家里忙才没时间,就没怎么多想,被陆佳云提起我才感觉到自己和她之间的差距。一个和正牌男朋友在除夕夜的街头浓情蜜意,而我却连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看春晚都要被一对蜘蛛精一般的母女合力气走。
——他现在还在宁波呢,再说我家里哪有你家那么开放啊。你在约会的话我就不跟你聊了,万一你们家王航因此质疑你的性取向的话那我还真不能担待啊。
——阿杳你放心好了呀,就算你是个男的王航也不会对你产生危机感的。
我靠,我真怀疑陆佳云找了邓心和顾昕昕进修过了,怎么现在的女性不管是妇女女青年还是少女,说话都这么呛,而且还每次呛得都是我。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我大字型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心情根本就没有因为这通电话而转好。电视机里主持人激昂口吻的祝福语不停地蛮横钻进耳朵里,那些喜悦和欢庆刚钻进来就又从另一边钻出去。
我果然还是更想要收到陈逸的讯息,只不过平时每天的第一封简讯都是他传给我的,所以我很少有主动给他传简讯的机会,也不知道第一句要说什么才符合现在的气氛,腹稿打着打着,我竟然睡了过去。
把我叫醒的是陈逸的电话,我迷迷蒙蒙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梦,按着发痛的脑袋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睡了好久。急忙接了电话,从那头传来的声音果然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杳杳?
——嗯?
——你的声音怎么怪怪的,你感冒了?
——啊?没有啊,我刚才看春晚睡着了。
我听到陈逸“扑哧”笑了出来,脸颊马上被发起的红血丝占领,心说不会就这样被陈逸认为是贪睡的懒猪了吧。
——不是啊……其实我是不小心睡……
——杳杳,快要倒数了。
——什么!?
也就是说我这一觉连续了两个多小时,我下了床穿好拖鞋到窗前看了看,天幕里远远近近已经开始出现零零散散的烟花,那都是倒数前的预演,只等新年来临的那一刻共同迸发出人们对未来的向往与祝福。
我用手指抚上没有温度的窗户,指尖的硬冷提醒我现在还跟陈逸通着电话。
——10、9、8……
陈逸开始跟着春晚的主持人倒数起来,我的脑袋却还是感觉涨涨的,硬撑着在这时候紧张了起来,整个被烟花的烟雾熏得微红的天宇在眼前旋转开来。
——7、6、5……
有些没算准时间的人已经把烟花放起,震耳欲聋的爆开声由远至近轰炸开来,大概我们楼下花园里也有人在放烟花,有一朵玫红色的正好在我窗前不到一米处绽开,烟花星子溅到我的窗户上把我吓了个清醒。
——4、3、2……
电视机里的声音我已经彻底听不见,夜幕像是一条含了块跳跳糖的巨大舌头,不停地爆炸绽放又消失,我这里的烟花绽开声与陈逸那个城市的交错又重叠起来,越是激烈我就越觉得他的声音绵软而轻缓。
——1。
——顾杳杳,新年快乐,我在杭州,今天要跟我约会吗?
我一直以为,一直都以为,陈逸是个不懂得浪漫,也不会在爱情里耍小技巧的人。我不知道,到底他改变我多,还是我改变他多。
但是,他的这种邀约方式,的确是让我在除夕夜里再次睡着之前,都一直脸红心跳着。
2008年2月6日~2008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