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淇抱着膝盖坐在池子旁边。院子里静悄悄的。早就过了蝉鸣的季节，只有偶尔的风吹得树叶刷刷的响那么一下两下，连池子里也只是懒懒的应付式地掀起两道波纹，月光偶尔照得池里的鱼抬头起来望一望，偶尔被云挡住，就能看到远远从屋子门口灯光突破千山万水才透过来的一点点亮。
她现在脑子里一点想法都没有，任何一点都没有。像一个木偶娃娃，放空了眼光，放空了思想，放空了灵魂，让风声和月光一起轻轻描在自己空白画布一样的脑海里。
事到临头的时候，江筱淇，你怎么不能像当初那样想象的勇敢呢？明明早已料想到这个结果，为什么知道以后还是不肯接受呢？江筱淇，你怎么这样没用呢？除了流眼泪，你会做什么呢？那个男人，真的是害死父亲和卓言的人吗？他知道卓言走了的时候，明明也是那么伤心。可是为什么那时候李叔叔说这车祸和他老大有关呢？如果是他害的卓言，那他根本就没有必要遵守他的承诺，来替他保护我啊！如果仅仅是为了一个承诺，他只好不让我受到伤害就够了，没必要对我那么好啊！我还要继续在这里住下去吗？如果他是凶手我该报仇吗？如果他不是凶手我该怎么办？卓言已经走了，总有一天他会意识到这一点，我在这里，只是个累赘，卓言走了，他完全可以让我自生自灭。我才不怕自生自灭，我一直都是自生自灭。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没有人能够陪我到最后，最后总是剩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他们总是要丢下我？每一个说好永远不会丢下我的人最后都会丢下我！难道我身上有什么诅咒吗？我不过是想简简单单的去爱一个人，简简单单的被一个人爱。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为什么？
就在她心里各种想法已经窜到一起搅成一团，自己快要崩溃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个人在自己旁边坐下了。一句话也没说，筱淇也没有抬头。她知道那是谁，因为这种时候，能这样做的，也只有他。她一点都不疑惑刚才他其实已经被自己吵醒，只是很疑惑，他居然会亲自下来找自己。这莫名其妙的、突如其来的、毫不掩饰的关心，让江筱淇觉得慌乱又感动，虽然仍是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但就是感动。然后又有点鄙视自己的那点感动。
季淮也不说话，就静静地陪筱淇坐着。他看到筱淇一脸平静，他猜不到她心里早已是一层乱麻，他只觉得这个打击太大，或许让她产生了绝望的情绪。他从来都不会安慰人，昨晚是，现在是，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或许将来，还是。他只会静静陪在那个伤心的人身边，他只会拍两下那个人的肩膀，说没事的，有我在，而昨晚他居然学会了去拥抱一个人，他已经觉得那是莫大的进步了，虽然被安慰的那个人，看起来并没有更好一点。他以前只会去找那个伤害源出气、报仇。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才终于意识到，即使他出气了，报仇了，但是，失去的还是失去了，那个人不会因为你报了仇，就重新回到你身边。他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女孩，她看起来是那么脆弱，那么楚楚可怜，但是她竟然没有哭，她那咬得破了皮的嘴唇现在还是渗着一丝血迹，她的眼睛已经肿了，有点丑，但是眼里深深的眸子，像极了那个人。他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想把她好好保护好，至少在他还有能力的时候，在他没死之前，都不希望她再受到一丝伤害。
虽然找到凶手给卓言报仇卓言也不能再回来，但是，如果不做一点事情的话，他会感觉对不起卓言，也对不起筱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是，所有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所有人，都会看不起他——作为一个黑帮的老大，连自己的义子，自己的得力干将都保护不好，出了事还不为他报仇，那些没见识的，不长眼的，会以为自己很好欺负呢。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在意，但是他手下有那么多兄弟，他这个做老大的被鄙视，他们以后出去还怎么混，他以后的生意，也一定会受到影响。所以，这件事，不能善了。
他忽然发现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才坐了那么一会，就想清楚那么多事，而想到就去做，是他一贯的风格。他站起来，又蹲下来，用他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对筱淇说：“筱淇，这里凉，再坐一会就回去吧，明天我们还要参加……他的……我们还要送他走呢。”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换种说法，以免再次刺激到她。但是话都说出了一半，江筱淇又怎么可能没听懂。她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张口不知道要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季淮看在眼里，又是一阵心疼。但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走了好远，季淮回头看了她一眼，只看到一个缩成小小一团的身影。他是多么的心酸。要是当初他也回头看一眼，要是当初没有急着想着要去做那件“更重要的”事情，也许现在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要是从头再来一次，他一定、一定会不顾一切的留下来陪着她，或者带着她走。可惜，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的事。
不过现在不正是那一幕的重演吗？但是他犹豫了一分钟，最终还是抬脚离去，好像他前一秒想的那些“一定”、那些“不顾一切”，都不是他想的一样。
第二天，卓言的葬礼简单严肃而隆重。单龙会里上上下下的所有的成员，除了季淮和江筱淇之外，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表情严肃而沉痛。筱淇这时候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猜测这些面孔上的悲伤是从心理流露出来的还是为了今天这个场合临时表演出来的，不过他们有些人连卓言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又怎么可能打从心里地感到伤心呢。这些筱淇根本不会去关心，也没有时间去关心。她的红红的眼睛从她走进灵堂那一刻开始，就再没有从卓言那张大大的黑白照片上移开过。但是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每当心里有那种被一只手揉得难受得透不过气，鼻子不可抑制地酸起来，她就会仰起头，把几乎已经要流出眼眶的眼泪给逼回去，让它们流回心里去，然后继续看着照片里那双温柔的眼睛，那双曾经能从里面只看得到她自己的眼睛。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抿着唇。季淮看着一波又一波进进出出的人，又偶尔看着呆呆的江筱淇，也没多说什么。所有的程序结束以后，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江筱淇还傻傻地站在那里。季淮就站在旁边看着她。
良久，筱淇慢慢走近那个大大的相框。她的手轻轻抚着边框，手指慢慢滑到那张曾经是那么那么熟悉的脸庞上。但是，冰凉的温度和平滑的触感告诉她，过去的种种温馨美丽，在今天，正式宣告结束。
“卓言。”筱淇张了张口，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已经有点生涩的字。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但是她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卓言。你是个混蛋。你知道吗？”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脸……他的一切，都已经冰冷。“卓言，你混蛋！我恨你！”她的声音很低，吐字也不太清晰了，“卓言，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卓言，卓言……你怎么能不遵守你的承诺？卓言，你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的，卓言……卓言……你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卓言，你说你永远不会丢下我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她的手从那微笑的眼睛慢慢移到他的嘴角。
“卓言……那天那么大的雨我哪里会不记得呢？卓言……卓言，你说过你不会像他们那样丢下我的，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就这样丢下我……卓言，你明明说一定会回来的，你为什么不回来！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过回来我们就去过我想要的生活的！是不是你不舍得这里，所以你就不愿意回来了……可是，可是我不要这样。你不喜欢离开，那我们就一直在这里，一辈子在这里就好了，我都听你的，好不好？好不好？可是你回来啊！你不要就这样走啊！你不要就这样丢下我……不要……不要丢下我……我好害怕啊……卓言，卓言，你……你答应过我的啊……你怎么不要我了……是不是我不够好啊……卓言……卓言……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丢下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丢下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筱淇的手慢慢从相框滑下去，她自己也慢慢蹲到地上。她的每一句低语都被自己的啜泣声打断，然后继续，然后再打断。说到后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啜泣声，而啜泣声也慢慢变成了大哭，她也索性坐在地上，就像被大孩子抢走自己最心爱的玩具的孩子。
季淮站在她身后，被她的哭声搅得心神不宁，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所措。想了半天，他蹲下去，手轻轻抚着她的背。筱淇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也没抬头没睁开眼看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就一把钻进那人的怀里，哭得天昏地暗，一边捶着他的肩膀和胸口，一边号啕：“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要先走！为什么他们都不要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他们全部都丢下我！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要离开我！！这究竟是为什么！你告诉我，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我！为什么！”
季淮被她捶得有点吃痛，但是对于他来说，那点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她的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继续沉默。而筱淇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看到他不回答，捶他的力气反而更大了，还一边嚎着“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啊”“为什么”，听得季淮的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他也不顾筱淇脸上已经满是眼泪和鼻涕，用力地搂着她，轻声安慰到：“筱淇，淇淇，不要这样。他们不是故意丢下你的。他们都托我好好照顾你的，他们都希望你好好的，你知道吗，筱淇，不是每个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会离开你，我就不会，我会一直保护你的，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筱淇抬起头：“不，你骗我！”
季淮很认真的对筱淇说：“我没有骗你，我骗谁都不会骗你的，相信我，淇淇！”
“不，我不要相信你，你就是骗我。”筱淇这时已经哭得差不多了，只有肩膀在一耸一耸的，表明她的悲伤情绪还没走远，但是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自嘲的，或者是讽刺的微笑，“我才不会相信你。当初卓言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也是这么骗我的。他也说，他不会离开我，不会丢下我，会和我一直一直在一起的。结果呢？结果他却躺在那里，在这玻璃框里微笑着看我哭，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那么，那么相信他，可是他还是丢下我走了。我再也不相信了，再也不相信你们说不抛下我的鬼话了。哼，我一个人怎么了，我一个人也可以活的好好的呀，要不是你，卓言，突然跑出来搅乱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又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还是一个为一日三餐奔波的过着简简单单生活的小职员。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跑来搅乱我的生活，然后又丢我一个人在这里！你了不起！你厉害！我认输，你赢了，行了吧！你赢了！”筱淇推开眼前的男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你赢了！我走！我可以过没有你的生活！反正，从一开始，我的生活里就没有你。现在不过是回到原点而已。我本来也是一个人，现在又重新一个人而已，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人嘛！有什么了不起！”
季淮被江筱淇推得坐在了地上，抬着头看着她发表了这么一番激情四溢的演讲。等到她真的马上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立刻站了起来，只用了一点点力气，就抓住了她：“淇淇，你听我说。”
江筱淇本来已经哭得没有什么力气了，又在地上坐了那么久，脚都麻了，站起来费了一番力气，转身想走的时候也是颤颤巍巍，头脑里也是一片混沌，什么报仇，什么调查真相，早就被她的悲伤赶得不知去了哪个角落。她只被季淮那么轻轻一拉，就刹了车，被迫转过身来，要不是他的手用力扶着自己的肩膀，恐怕她已经摔到地上去了。她只能用空洞的眼神，对上他认真的神情，努力地，想从他一张一合的嘴巴里听出他到底说了什么。
“淇淇，我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是我还是要对你承诺。尽管，你曾经爱的人，曾经爱你的人都已经离你而去，但是现在，有我。我不管你是不是能爱我，但是我会爱你，就像你的父亲一样去爱你。我不会离开你，除非你先离开我。卓言没做到的，我作为他的义父，会替他做到。如果你不相信，我没有办法，但是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今天所说的，没有一个字是假的，没有一个字，是会骗你的。让我好好保护你，好吗，淇淇？”
江筱淇花了好长时间，千万种想法在脑子里奔腾，最后觉得总算弄清楚了他说的意思，嘴巴张得老大：“你？你……你爱……我？”
季淮看着她惊讶的样子，突然发现是自己说得太过令人误会，因此更加认真地说：“是的，我爱你，就像你的父亲爱你一样爱你，卓言是我的义子，你就是我的儿媳，但是现在，你是我的女儿，我会像一个父亲那样爱你。”
江筱淇“哦”了一声，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差点要被他给吓死了。这时候的她，早就被他那番感人的表白弄得无比清醒了。她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又抬起头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我的……”这句话从季淮的嘴里很自然地钻出来，就像在洞里憋了很久很久一条蛇，终于要见到阳光的那种激动，但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立马停了下来，换了个词：“因为你是我的干女儿啊。而且，我答应过卓言的，会好好照顾你。我向来说话算数。”
筱淇看着他亮晶晶的、闪烁的眼光，疑惑，却又感动。
季淮再次把筱淇拥进自己的怀抱：“孩子，淇淇，相信我，我一定、一定好好保护你，一定给你我全部的爱，一定永远陪在你身边。”
筱淇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想好好在这个坚实的怀抱里，完全放松，享受这几个月来难得的安心。
季淮感觉筱淇在自己怀里缩了一缩，似乎是找到了更舒服的位置便不在动，脸上露出了幸福却带着一丝苦涩的微笑。我终于将我藏在心里的这些话说出来了呢，虽然不是亲口对你说的，但是我相信，我拥抱着的这个身体，会把我的心意传达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