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三个玉牌收好之后，生怕被别人发现，慕琐也不再闲逛，当即便从慕府后门回到了自己的小筑里。走过小筑院中的小径，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空置着的那一角——原先放在那里的红珊瑚已经被人搬走了，那一处原本并不怎么在意的地方此刻看起来空落落的。
“小姐。”媛儿见慕琐回来，便急急地迎了上去，接过慕琐摘下来的幂篱放到一旁，道，“方才碧姚来过，让小姐您若是有时间多练练琴。”
媛儿此刻的语气很淡，远没有了最开始与慕琐说话时的亲切，神色之间有些犹豫。
慕琐没有注意自己在察觉到媛儿的变化时内心的一丝失落，反倒是对媛儿所转述的碧姚的话不悦。她点了点头，语音一扬问道“就这些？”
“客人没有离开，似是中午还要和老爷谈些什么。夫人让你到她房间里用午膳，想和你聊聊。”媛儿说道，垂下双眸一直没有看着慕琐。
慕琐应了一声，转身朝房间里走去。走到梳妆台前，她伸手将头上的木质簪子取下，换了一根简单的玉簪随意地绾了个发型。身上依旧穿着出去时的粗布麻裙，粗糙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其实有着说不出来的怪异的感觉，慕琐没有多想，很快地换上了平日里较偏爱的曲裾深衣。
她承认自己不喜欢那些太过华丽的衣饰，但这并不代表着她就习惯于荆钗布裙。
“带上琴，去水榭一趟吧。那处应该现下少人，也凉快。”慕琐瞥了一眼刚才开始就一直别扭着的媛儿吩咐道，也不去问缘由。说罢，径直朝外面走去。
弹琴，要的是心静。恰好水榭那处清幽凉爽，又鲜少人去，慕琐便决定前往那处，但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巧合至斯，又会遇到那个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媛儿应了一声，神情闪烁，手上动作却不落下，整理好东西抱上琴跟在慕琐身后。
一路上，两人无话。
从小筑到水榭也无非是半刻钟的路程，但因为在小筑中待习惯了，慕琐很少会来这里——虽然她不得不承认，水榭亭廊的景色很美。
花园中是一潭湖水，湖中碧波粼粼，几点粉嫩的菡萏点缀在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绿意中，不时有锦鲤嬉游在其中。四周绿树丛阴，以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绕湖而成，朱红梁，挑角楼，一侧回廊连接着湖中央的水榭亭，移步换景，别具匠心，所到之处景亦不同。
媛儿将琴在水榭亭中的大理石桌上摆好，正准备离开，却听慕琐突然问到。
“何人送的琴？”慕琐打量着面前的琴身，和她先前所用的那一把不一样。
“碧姚送来的。”媛儿回答罢，恭恭敬敬地退至一旁。她喜欢听琴，也随别人弹过几次，但或许是没有这个天赋，无论怎么练，最终的结果都是曲不成调。
慕琐端坐在琴旁，一双指节修长匀称的柔荑轻抚着琴弦。沉寂半响，突然用食指挑起一根弦，发出“铮”的一声轻响。琴音未落，便看慕琐左手轻轻按弦，右手以极其华丽的指法翻弹起琴弦。流畅悦耳的琴音从她指尖泄出，萦绕在后花园中，清越的声音，沁人心脾。
“琐琐，原来你在这里啊！”猛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琴音中，慕琐没有注意到有人朝自己这里走来，被吓了一跳的她手指一滑，音色奇怪地一转。慕琐没有理会来人，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定下心来继续弹琴。
“媛儿，送客。”
她没有想过，言家的大小姐竟然不懂礼数至斯！
媛儿看着站在慕琐身旁、一脸尴尬的言浅熙，心下也是不喜，知道她扰了小姐弹琴，上前一步道，“言小姐。不好意思……”
话音未落，却被言浅熙的话打断了
“诶！人家可是好不容易来看你的。你们家那些家丁凶巴巴的，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进来的呢！”言浅熙说着，推开了身前挡着的媛儿，上前几步凑到慕琐身边道，语气带着抱怨，一双柳叶眉微蹙，神色里满是对话中人的不满。
慕琐没有答话，径直闭上了眼。
耳旁，只听言浅熙继续道，“这次我有带礼物过来给琐琐噢。上次的礼物琐琐很喜欢吧？这次的的东西可是我亲自挑选的，琐琐一定会喜欢！”
“言小姐！”媛儿看出了慕琐神色中的不耐烦，也不顾刚才还和慕琐强着，提高了声音道，“小姐不欢迎你，还是请回吧。”她不是不知道，之前这言浅熙带来的红珊瑚给自家小姐带来了怎样的麻烦。
看着媛儿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来挡她的话，言浅熙立起身子看着媛儿，俨然一副大小姐的派头呵道，“没看到我在和你们家小姐说话吗？慕府的丫鬟怎么都这么没礼数！”
慕琐听言，对两人的争吵恍若未闻，可指尖越来越快的节奏却显露出了她的不耐烦。
“你……”媛儿一时气急，被堵得无话。
“铮！”琴音戛然而止。
正互瞪着眼的二人皆是一愣，继而看像坐在位上的慕琐。她的手指依然僵持在拨弄琴弦的那个动作上，食指微微颤抖，神色不悦。指下的七弦琴一弦绷断，留下两截蜷曲着的断线头。
慕琐淡然地反转手看向自己的指腹，只见白皙的指尖处赫然一道殷红的伤痕，渗出点点血珠。
“承你好意，言家大小姐的大礼我不敢收。”没有谦词，没有自称，慕琐淡淡地抛下一句话，翩然起身，一个眼神都吝啬于给予地抬步离开。媛儿皱着眉，颜色不善地看了言浅熙一眼，转身就要抱起放在台上的琴随着慕琐离开，却听不远处有一个男声响起。
“好琴，好曲，可惜断弦，不然可称完美。”随着三声有清脆的鼓掌声响起，花园的拐角处，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走了出来。
是林辰，身后还跟着慕珵和几个侍从，看那方向，应是刚从书房出来。
见到他，慕琐堪堪变了脸色——她怎么就忘了，林辰还未离开。
“不知弄琴者是何人？”他说着，唇角一勾朝水榭走来。
慕琐听到那人的声音后脚步就一顿，原本就不悦的脸色更是蒙上了一层阴霾。下意识地转身想要寻找其他的出口，却发现唯一的路被那人挡住，若想离开就一定要和林辰打上照面。
“慕姑娘。”就在慕琐沉思的时候，林辰已走至身前。
慕琐应声抬头，一张邪魅俊美的脸赫然进入眼中，一双星眸神色深邃，似笑非笑地望向自己。方一接触到林辰的视线，慕琐便猛地垂下头道，“琐琐见过阁下。”
“慕姑娘。”他笑着，视线却未从慕琐身上移开。之前看到了一身布衣戴着幂篱准备出府的她，隔着幂篱隐隐约约地能看见她五官标志，如今打了照面，虽然对方一见到自己便垂下头去，但着实为那容貌所倾倒。
按礼数，本应再次之后慕琐便可抬起头来，或留下，或离开。但她确实一直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琐方向移开，但脚步还未迈出去，便听林辰开口了。
“慕姑娘怎的不敢与本王对视？”林辰顿了顿，狭长的凤眸一眯，“本王长得很可怖么？嗯？”说着，他伸手勾起慕琐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面对着自己。
就算慕琐掩饰地很好，林辰还是在她抬眸的那一刹看到了其中的鄙夷和恨意。看到凌厉这眼神，林辰一愣，嘴角的笑容更甚，却是语气冰冷。“本王这样貌很招人恨？”
慕琐听言，立即意识到自己的神色不对，连忙向后退了一步欠身施礼，避过了他勾着自己下巴的手，结结巴巴地道，“民、民女见过王爷……王爷样貌俊朗，是小女子不识相。”动作间是明显到虚假的慌张和恭维。话音落后就是长时间的缄默。
林辰没有发话，慕琐便也沉默，垂着头看着身前的地面，阻挡了所有人想要探究她此刻心境的意图。
林辰见她如此，抬在半空的手有些尴尬，“回答本王的话。”平淡至极的语气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其间夹杂着的气势逼得人身形一颤。
“……不是。”沉默了半响之后，慕琐朱唇轻起，缓缓吐出两个字。她知道，面前这人已经盛怒，触其逆鳞是此刻最不明智之举。“……民女粗鄙，不懂欣赏。”自贬的话落到旁人耳中却怎么听怎么语中带刺，不像是形容样貌的话语。
“方才弄琴之人，可是你吧？”林辰也不恼，岔开话题道。慕琐还来不及反驳，便见对方已经执起自己的手，将其翻转至手心朝上，略带茧意的手指摸索着她的食指指腹，上面赫然一道殷红的伤痕。“断的是第三弦吧？……断线的证据。”
慕珵见此，想要上前，但碍于身份只能躬身站在林辰身后，看不到慕琐此时的神色，心中是满满的担心。
慕琐看着林辰的动作，心下诧异——她从不知道他竟懂琴音，甚至仅凭音色便能听出断的是哪根弦。一时忘了收回被对方握在手心的手，慕琐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她放加入王府，闲暇时便会抚琴一曲，他偶尔吟诗作赋相唱和，却从未表现出对琴声的评价，她便猜测他应是不喜听琴，久而久之便不再弄琴，也从未听他说过类似于想听琴的话语。
此刻想来，那时的自己在他面前竟是卖弄了。
猛地意识到自己对回忆的点点怀念，慕琐双颊一红，恼的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被人牢牢握住，力道之大让她不能挣开，正好碰到她之前伤到的手腕，又是一阵剧痛——想必手腕处一定紫青了。
一开始便一直打量着慕琐神色的林辰也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向上撩起了些许衣袖，却看那本应该白皙的手腕处赫然一片青紫。旋即松开了手。
“谢王爷。”慕琐答道，快速地收回手，抖了抖手臂让衣袖垂下，掩住了那处看着骇人的伤口。
她看见林辰剑眉一皱，却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正疑惑，却听他吩咐道。
“亦清，待会儿让人来替她处理一下伤口。”
“是。”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男子回答道。回答得简洁快速，若不是慕琐以前对此人有些许印象，定是不能在那五个侍从模样的男子中分辨出他。
听到林辰如此吩咐，慕琐一愣，很快又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的距离，马上拒绝，“谢王爷好意。小伤罢了，无需如此。”
这个叫亦清的男子是林辰手下的一个得力助手，平日里只作一般随从跟在林辰身后，并不出彩的容貌让人很容易将他忽视，但是他一身绝顶的武功和用毒用药的能力便已经不容小觑，林辰有很多棘手又急需处理的事情便会交给他去做。
——前一世，她曾撞见过林辰吩咐他去暗杀几个逆臣的场面，不过林辰看起来并不忌惮她，见她进来也只是很坦然地让亦清下去。
慕琐看着林辰张了张口，方想要说些什么，正思索着要怎么回应，却听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生生打断了林辰的话。
“民女言浅熙见过王爷。”
话音一落，四下里静悄悄的，连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出气，因为他们都看到了林辰脸上愈发难看的神色。
——于此，还从未有人敢如此打断这五王爷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