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偏移,透过波纹痕痕落下银色的碎影。老蚌终于在这月光中缓缓张开沉重的巨壳,欲引月之精华丰润怀中宝珠,一口真气还未吐纳,便见一簇赤红飘缎飞电般探进蚌壳里,在蚌肉外膜上轻巧地一划豁开道口子,将内里的孕育的珍珠一卷,带出蚌壳外。老蚌吃痛急急阖上壳子,却不及那飘缎一划一卷又一回缩的眨眼之势,眼见苦心吐纳百年邀月而赏的珍珠落入一位红衣少女手里,老蚌只恨修行未满尚不能成人形,吃得个哑巴亏,否则定要与她理论一番。
红衣少女将红缎随意往腰上一别,把抢来的珍珠拿在手中左右掂量,随即撇了撇嘴很是不满,不行不行,这珍珠虽有个馒头大小,却竟也长成个馒头的形状,偏又硬磕磕不能拿来填肚子,生来便甚是无用。
一只粉拳往蚌壳上擂鼓般狠敲了一阵,老蚌早已被骇得了无动静,她却也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将蚌壳微微撬开一道小缝儿,丢亵物似的将馒头珍珠往蚌内一投,再一扭身子气鼓鼓地坐在了老蚌的贝上。这一片珊瑚海是东海内珠蚌最为群聚的海域,想她在四近鬼鬼祟祟埋伏了三天,好容易掐准天时地利,候着这十五月圆诸蚌吐珠映月,不想连抢了三五十只贝母却连一颗浑圆的珍珠也无。却不知她长师兄献予师傅的那颗珍珠又是如何得来的,竟那样讨得龙王老儿的欢喜,光是放在寝殿内昼夜不眠地独自玩赏尚且不够,还非邀得四海诸仙同赴水晶宫共赏,这一趟赏珠宴美名其曰要将大小仙官神君手中的稀世奇珠都分赏分赏,实则不过是东海龙王老儿借机自秀家珠,顺道儿博展水晶宫内无数奇珍异玩罢了。
说来,长师兄献上的珍珠不过三只拳头大,比起东海无数尺余宽的珠儿,实则是小巫见大巫。奇便奇在,将此珠置于扁平的盘子上,它便会兀自原地打起转来,若无外力碰触,这枚珍珠便会兢兢业业天荒地老地持续它的自转。又因它丰润得毫无瑕疵,完完全全是一圆满的球形,于是打起转来远远看着竟似静止不动一般。师兄妹几个背着老龙王戏耍此珠时,若不是她犯着手痒将珍珠狠戳了一戳,众人竟愣是未曾看出这玩意儿的妙处。即便是经她狠狠一顶,珍珠也不过是在水晶盘内短短滑了一段,复又原地打转。
见过此等奇异宝珠后,三师兄栖月终日郁郁寡欢水米不进,逢人便说此珠必有古怪,与他近百年苦心研究总结出的道理相悖甚远,她这个亲自摸过宝珠的小师妹虽对三师兄言之凿凿的能量守恒说不以为然,却也知这珍珠的稀奇。偏她自小与长师兄沧吾水火不容,誓不两立,是故便在师兄一干人等面前立下毒誓,非要找到另一颗能自转不休的珍珠。
重誓立便也就立了,东海一众活物,上至龙王师兄姐们,下至绵草虾蟹鱼蚌,又有谁人不晓得,东海敖广的小徒弟仟君出尔反尔成性,立誓实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一个日头下来立下百余誓言能守得一句便是日出西方。
不想这一番,小师妹却很是卖力,和东海辖内蚌精砗磲俱混了个脸熟,却偏偏连成精修仙的老蚌都不晓得天下还有如此奇异的珍珠,诸般打听无果,她便盘算着自个儿操刀上阵,将形体不算太瘦小的蚌贝逐个撬开,抢来内里的珍珠好生瞧它一瞧。
红衣少女拧着一对眉,可劲儿往蚌壳上又是一砸,她却不知东海这片月华最盛的海贝群簇之地,缘何产的珍珠尽是些歪瓜裂枣,似葫芦的,似虫儿的,似鹅蛋的,真真就一个圆的也寻不到,更遑论能滴溜溜转着的了。
“阿仟,你一个人在这耍什么?寻得我满头大汗……”
仟君闻声扭头,见身后珊瑚丛里正立着一位身量丰盈的女子,一袭龙绡裁制的衣裙泛出逼人青光,将银辉月华立时衬得黯淡。
“烟芜师姐,”仟君从贝上飞跃而下,直往青衣女子怀里扑去,一面不忘嗲声嗲气撒起娇来:“你这一趟回去南海龙绡宫两月有余迟迟不归,怕是遇上可心的男人,心里愈发没有仟君了?”
仟君的长师姐烟芜乃南海龙王敖明膝下的三公主,因东海龙王敖广手掌水火双离珠,修习仙法通天蔽日,水族上下无人能出其右,是以四海水族的王子皇孙只刚蹒跚学步时便被尽数送来水晶宫,予敖广老儿一一过目,但凡颇有些仙缘慧根的,又或是乍一看正合老龙王的眼缘,便可入东海门下拜敖广为师修习仙法,以期最终修得真龙应龙的通天之体,再不济也巴巴着修行混得个小湖小滩的水君闲职。然而那老龙王眼皮一抬往娃娃堆里一瞧,必是宁缺毋滥要那万里挑一的,于是几万个年头海选下来,收得弟子数来数去统共只二十三人,除了烟芜与仟君,尽皆男子,自然仟君与这长师姐最是亲密,情同自家姐妹。
烟芜见仟君满脸委屈在怀中上下左右一阵乱蹭,不由扣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怜爱不已地说:“于我可心的男子只怕还未出生吧,你这醋瓶子翻得可是早了好几百年,若真到了那日,醋味儿都该蒸干了。”
“我不依,”仟君嘴角噙着一丝狡黠笑意,说:“除非烟芜师姐答应赔我个宝贝!”
烟芜想也未想,便回道:“你且说,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上天入地寻去。”
“倒也不要别个,就要和沧吾找来的那颗一样能转的珍珠。”
烟芜一时噗哧笑岔了气,说:“你这小丫头,我便是因沧吾师兄给师傅献的这枚宝贝才同父君一道赴今日的赏珠宴。引天下神仙争先一睹为快的此般奇物,让我上哪给你讨去?不如像往日你缠着师傅撒泼打混那般,在师傅面前滚上几滚,让他老人家送你便得了不是?”
仟君方才还春风得意的面容立时垮了下去,咬牙切齿说:“我就不信天涯海角还找不出一颗一样的!不就是能转的珍珠么,有什么稀罕,我也能转啊!怎不见师傅何时如此稀罕过我。”
烟芜岂会不知道仟君自小与沧吾锱铢必较的脾性,赶紧宽慰她说:“你且不要计较这个,我正是寻你去正殿凑热闹,一同瞧瞧那群来赴宴的神君仙官们,你年纪尚小又不曾出过东海辖界,今日是个大饱眼福的机会,我眼见那些神仙老儿怕是一个个无聊惯了,好不容易逮着个宴饮,正在殿上胡喝海闹的好没正形。”
话毕,见仟君面上一时又是兴致盎然,烟芜便牵起她的手捏起一个海步的速决,绕过珊瑚丛飞快向水晶宫正殿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