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何清朝为灵武节度使,临赴任时,李德裕叮嘱他:“今人顾非熊有诗曰:‘贺兰山便是戎疆’,‘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河湟。’所道正其时也。复河湟,灵武乃后援基地,其与吐蕃所占河湟只一贺兰山之隔,且邻鄯州。鄯州都督尚婢婢、沙州义士张议潮皆矢志河、湟归唐之义士。今鄯州大饥,前我嘱李彦佐于互市善待鄯州,张议潮亦多为朝效力,使君今赴任宜多关注,不可有误。再灵武六胡州之浑部,乃昔太尉浑故部,历奉公守法,但其众多信释氏,据传因灭佛事众心不安。使君前去全视实情而定,可行则行,然于浑部不可用兵,只可安抚,以保朔方之安。”何清朝心下明白,李德裕之意是灵武是收复河湟的重要前沿基地,要千方百计保证其平安,因在开互市、灭佛等方面,全要根据实际需要采取特殊措施,不可拘泥一般,于是便回答道:“端公所嘱,卑职无不铭记在心,定当毕全力于国事,必不负重托。”
何清朝到达灵武后,李彦佐已把诸事交付给副使韦博,已离任而去。何清朝便将日常事物暂交韦博管理,只带两名亲军直赴浑部刺史衙,刺史浑琛将何清朝接进州衙,一切相见之礼过后,何清朝直入主题道:“我浑部历来忠于国事,释之老将军及太尉浑公乃万民敬仰之前辈,朝廷多有褒奖,不知浑部今何故而汹汹不安?”浑琛答道:“本无什么事,只是毁寺朝旨初下,部众以为灵武佛寺将被毁而愤愤难抑,部众因纷纷往节度衙门请愿,请李使君上奏朝廷不毁灵武寺。本来灵武并无佛寺僧尼过多、圈占良田之事,李使君也便援河北四镇之例,将灵武佛寺保留,部众几已安定下来。后有人于民间传言说太尉李德裕怒李使君毁寺不利,将于近日将其捉拿回京治罪,众心又怒,欲联合部众对抗朝使,保李使君无罪。韦副使近到任后,力辩并无此事,众怒已平,谣言不攻自破。”何清朝听后大喜道:“原来是虚惊一场,浑君安边有功,下官当上奏朝廷,予以褒奖。然下官初到任,浑君可否安排下官与众酋长见面?”浑琛笑道:“这有何难?”当即传令,命浑部众酋长于次日齐聚浑部州衙门。当晚何清朝就住在刺史衙门中。
第二天,浑部各酋长纷纷到来,浑琛介绍他们一一和何清朝见了礼。其实,灵武六胡州经过近三百年的民族融合,各民族友好相处,尤其是浑部自浑释之、浑之后,风俗大变,已和灵武各族居民并无两样,酋长只保留了习惯上的称谓,其职能已同于内地的里坊长。见过礼后,何清朝便演讲了浑释之、浑父子忠勇之功,并尽述浑部自肃、代朝以来对国家统一、民族团结所做的贡献,末了又传达了太尉李德裕对浑部的评价,他并不提谣传之事。听完何清朝之言,诸酋长齐声喝彩,纷纷表示定以释之父子为表率,一如既往地为朝廷效力。浑琛当即大开宴席,满斟羊羔美酒,大家频频举杯祝福,当日尽欢而散,何清朝满心喜欢地告别众人回城。
至于毁寺,韦博本是反对之人,他所谓的“不宜过”,就是认为放还俗尼犹可,但佛寺不应大量拆毁。何清朝在和他商议此事时,他不免流露出自己的主张。他说道:“按朝旨,各州留一寺,灵武龙兴必在当留之列,毋庸置疑。然龙兴寺别院白草院乃由增忍和尚广结善缘,历尽千辛万苦草创,李使君镇灵时,不忍拆毁,存留至今,不知使君如何处置?”何清朝望着韦博道:“愿闻其详!”韦博自到灵武后,就留心于本地释氏情况,详察其人与事,遂详细介绍了增忍及其重建百草院的经过。
增忍俗姓史,是沛国陈留(今河南开封)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幼年入乡学,攻读《三礼》《五经》等,后博览群书。他不但工于策论,且诗、文俱嘉。但弱冠之年却屡试不第,愤而在白马寺出家号增忍,但喜云游天下。会昌初年云游到贺兰山白草谷(今贺兰山拜寺口),见此处清静,适于修心,于是发愿,立志要在此处建寺,塑佛祖金身。白草谷原有白草院,为佛寺,后在大历年间,吐蕃大相尚结赞越过贺兰山围攻灵武时,百草院毁于战火,自此无人问津。直到增忍到来时,才清理废墟,四方化缘,于其旧址上重建百草院。增忍认为,广结善缘应不分疆界、不论民族,他不仅在灵武境内化缘,大多数时间越过贺兰山,进入已为吐蕃占据的河西走廊去化缘。其化缘对象,不分汉蕃、党项、回鹘,所化之处,凡出资出物,他一概收入囊中。这样,也把重建百草院的消息,远播贺兰山左右诸地。他以玄奘西天取经为榜样,忍饥挨饿,风雨无阻,将所化钱物分别藏于贺兰山之中,自己只在白草谷砍削树枝、割取蒿草,搭建草棚居住。百姓为增忍的行动所感动,凡他化缘所到之处,人们无不尽力施舍。经三年的努力,百草院陆续建成,号为灵武龙兴寺别院。建成之日,不论蕃汉人等,进寺顶礼膜拜,供献酥酪供品,琳琅满目,逐形成庙会。届时,各族人民于此娱神娱人,且进行一定规模的交易。李彦佐为灵武节度使时,既为增忍的行为所感动,又认为百草院的建成,其意义远远超出了其宗教作用,而是各族人民友好交往的场所。增忍自为百草院主持后,刺血写诸经,声名更重,李彦佐遂于会昌五年初,下令嘉奖增忍之名节。后不久,唐武宗下令毁寺,百草院当在拆毁之列,但李彦佐怎忍心拆毁它?于是他效法河北四镇之举,默然不动百草院。百草院不毁,原建于唐肃宗灵武即位时所建的景教寺院,也便得以保存。后到元代,马可·波罗在其游记中“宁夏王国”一节中写道:“居民大都是偶像崇拜者,但聂斯托利教派(即景教)的基督徒在这里也有三个教堂。”可见其寺院经宋、西夏等一直被保存,此是后话。
何清朝听完韦博的介绍后,满心喜欢,李彦佐保存百草院之举,正符合出朝时李德裕所交代的宗旨,灵武乃西北边重镇,在收复河、湟中,具有举足轻重之作用,一切当从实际出发,以安边为重。百草院已成为周边各族人民在“丝绸之路”上,进行经济文化交流的一处胜地而得保留,后日又成为张议潮复河、湟,使者往来于朝廷与瓜、沙等地的重要驿站,此交代过后不题。
当此时,论恐热屡败于尚婢婢,其复仇之愿愈强,但征兵却越来越难。他一方面收集旧部,一方面向吐蕃占据的河陇各州强行征兵,河陇各州之兵几乎被征空,但论恐热之军仍不足十万。他一方面想毕他势力范围内之力,大举攻灭尚婢婢,另一方面仍对河陇地区的唐旧民不信任,唯恐他们在军中乘乱倒戈,故不敢于河陇地区民间过分征丁。缺智少谋的他却不考虑,这样一来反使河陇地区基本成为了他统治下的真空地带,各州守将除留有数十人的卫队之外,余无守军。张议潮见状心中暗喜,这等于为他日后率河、湟地区民众起义归唐,创造了有利条件,但此时论恐热兵力还强,张议潮便继续韬光养晦、隐忍不发,只在暗中联络同仁,做着准备。
论恐热竭尽全力,极力征兵,却仍嫌兵力不足。他已知尚婢婢军中缺粮,但却能从灵武互市得到大批粮食,救济鄯州军民。他想:如集大军,断鄯州粮道,逼尚婢婢离开鄯州,率军西走,再约吐蕃各王系发兵围剿,必可灭尚婢婢。于是他便派人游说吐蕃四部,说尚婢婢要率鄯州及青海(指今青海湖)一带归唐,自己于诸部借兵,目的在于阻止其归唐。狡诈的论恐热又分别向吐蕃四部之王许愿,说如将鄯州及青海攻下,就将这一带地区送给他。这样,就将同一地区分别许给了四个人。四部之王都想得到这一地带,自然心喜,各自答应出兵。但四部之王却又互相观望,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出兵,怕他部乘虚来袭。看看已到年底,各部仍无出兵的动静。论恐热心急如焚,于是再派使者去催,并答应谁先出兵相助,打败尚婢婢就将鄯州及青海送给谁。他原想这样做可促四部王早出兵,谁知事得其反,四部之王反倒产生了疑心:只有一个鄯州、青海,四部若都出了兵,鄯州等到底归谁?反倒都按兵不动了。
已到腊月底,长安城内到处张灯结彩,东、西市上万头攒动,家家都在采办年货,长安城沉浸在准备过年的热烈氛围中。而病卧在龙床上的唐武宗,心急火燎,这脱胎换骨,何日得成?一个多月来,王才人衣不解带地侍奉唐武宗,她见唐武宗一天不似一天,却不敢当面垂泪。今见已近正旦,便想再借机劝谏唐武宗,使他翻然省悟,就说道:“两日后即是会昌六年正旦,不知来年正旦朝会陛下将如何举行?”这一语倒提醒了唐武宗,他心下虽明白,但身体连自己转侧都不能,又如何能坐朝?他思之再三,只得说:“爱卿命黄门传旨宰相李德裕,罢来岁正旦朝会,臣工入朝贺岁仪式一概皆免,诸事均由宰相主持。”王才人忙命中使去传旨,回头又劝唐武宗说:“陛下日服丹药,无非希望长生,妾见陛下近日肤泽枯槁日盛,转侧多有不便,深抱杞忧;还望陛下审慎,暂停服丹药,待龙体渐安后,修炼之事再从长计议。”唐武宗道:“无妨,赵归真奏换骨之时,必得瘦损。待挺过了这一时,自然神清气爽,永寿康宁。”
王才人还要再劝,唐武宗却制止说:“卿曾为朕谱葛玄《游仙诗》之曲,朕甚爱听,今卿当为朕再歌之。”王才人只得含泪答应,命宫女摆设香案,在琴案上轻拂玉指,伴着古琴唱道:“吾今获轻举,修行立功尔。三界尽稽首,从容紫宫里。停驾虚无中,人生若流水。”王才人谱这首曲时,本脱胎于道教音乐《步虚曲》,且融入《霓裳曲》的典雅清丽风格,气息古色古香,曲情优美柔曼,使人大有天外籁音、飘飘欲仙之感,深深陶醉于虚无缥缈之中。一曲完毕,再看唐武宗,已是沉沉睡去。王才人如百爪挠心,只得无声垂泪,静坐于龙榻之侧。
就这样,唐武宗挨到了会昌六年(846)二月,病疴愈重,他仍不忘修真,便召赵归真到病榻前问:“朕已修炼至此,还当如何精修?”赵归真胡诌道:“陛下内炼已达炉火纯青地步,不久当功成。贫道以为外修还当精进,以助内功。”唐武宗又问:“外修当如何精进?”赵归真道:“汉为火德,因改‘洛’为‘雒’。我大唐为土德,不可以王气胜君名……陛下……免贫道死罪,贫道……才敢言。”唐武宗伸出一只手摇摇道:“国师无罪,大胆奏来。”赵归真嗫嚅着说:“陛下圣讳中可用一‘炎’,潜心静修,不久长生永寿大法将成,万不可以凡间俗务干扰。”唐武宗道:“这有何难?”便召白敏中到御榻前,授命下诏,改帝名李为李炎。诏书下,群臣无不惊忙,都聚于中书省对李德裕说:“陛下登基已近六年,无端改名,似于朝制不合。”李德裕也正惊异,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之感。他见群臣纷纷这样说,便约群臣入宫进谏。黄门报进,唐武宗传旨:“一概不许!”群臣面面相觑,李德裕也只得说:“君等且散,待后从长计议。”群臣摇头,默默散去,自此朝内外都知唐武宗病重不能坐朝,内心忧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