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就河陇地区而言,虽没入吐蕃,但旧时城郭依在,兰州等地区仍广种水稻,桃柳榆杨仍然茂盛,人们往往见景生情,怀念昔日为唐民时的社会生活。对这一切,吐蕃却无法从人们的心灵中抹去。民众虽说是贱隶、奴婢,实际上是农奴性质,与纯粹的奴隶还有区别,生产仍以农业为主,长期固定在土地上,是社会的基本力量,谁能得民心,谁就得到了可为己用的基本力量。而吐蕃奴隶主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只知道用残酷的手段去征服他们,却不知道越是残酷用强,他们内心的反抗情绪愈烈。如吐蕃贵族迫令河湟之地的所有唐人,改换吐蕃服装,只许每年元旦日(正月初一),服用唐衣冠祭拜祖先,祭毕即将其唐装收藏起来。每当这一天,唐人无不东向号恸,想念故国更甚。张议潮亲见,每当有唐使自吐蕃归国经河陇时,沿途的唐人都毛裘蓬头,从墙缝里偷看,有些捶心恸哭,有些向东拜舞,也有人暗送书信,报告蕃国情况,盼唐军来如饥似渴。
最使张议潮刻骨铭心的是,长庆二年(822)五月,唐使刘元鼎、刘师老出使吐蕃,至龙支城(今青海乐都县西),有耆老千人,哭拜于道,问天子安好否?说因从军被掳,陷没在这里,自己和子孙不忍忘记朝廷,朝廷也还记得我们吗?说完都呜咽涕泪,不敢出声大哭。刘元鼎密问,知道他们原是丰州(今内蒙古临河东)人。元稹因在《乐府·缚戎人篇》中诗曰:“眼穿东日望尧云,肠断正朝(元旦)梳汉发”,此正是番国唐人的普遍心理。自地主阶层到农民,都愿意回到唐朝,张议潮也正同此心。他知道,人心如此,吐蕃的统治显然不能维持多久,只是要选择好合适的时机,来发动民众脱蕃归唐。
张议潮自灵武回沙州时,途遇一蕃将和一僧人同行,心感奇怪,就主动和他们攀谈,各自互通姓名。原来这位蕃将号称徐舍人,僧人号延素。互询家世时,徐舍人道:“我是英公(李绩)五代孙,武后时我祖先避难逃入吐蕃,世代为蕃将,想念故国的心永不能忘,只是宗族大了,无法回去。”延素自我介绍道:“老衲本是麟州(今陕西神木)人,贞观十七年(801)吐蕃攻破麟州,掳走麟州居民及党项部落,老衲便在其中,正好是今舍人部下所为。到达沙州后,吐蕃将所掳之人登记造册,得知老衲为僧人,但蕃法严,无放还俘虏例。后来,得徐舍人主今部,老衲得知舍人有归国心,为怕连累舍人,且僧人四海为家,老衲便留在沙州白马寺出家,竭平生之能普度众生。待有朝一日能为众生回归故国,岂不是功德一件!”闻听此言,张议潮心中暗喜,心想,若得他等相助,联络被俘的唐人,可就方便多了。于是便说:“吐蕃对俘虏的待遇法是,无专长的唐俘,先要黥面(脸上刻黑字),分配到各地充奴役;有专长的唐人,右臂上刻黑字,等候赞普(本意是雄强丈夫,后即为吐蕃王,意同天子)亲自发落。其中有些人被任为小官吏,不论文武,统称舍人。今徐将军也为舍人,可与他等等同?”徐舍人道:“吐蕃以唐俘为舍人,多为基层小吏,仅此而已,不可能再升迁。徐某因并非战俘,某之舍人为中级军官,今为州将,仍可升迁但不可为正职。”张议潮说:“我听说唐宪宗时,淮南小将谭可则在边境上被俘,因通晓文字,被任为知汉字舍人,其臂上被刻蕃字译为‘天子(赞普)家臣’。赞普选取有才能的人做自己的家奴,分配无才能的人为贵族家奴,这是符合以唐俘为奴的惯例的。”徐舍人叹息说:“吐蕃多年来为掳掠人口而战,被掳唐人中有技艺的工匠都被送往逻娑,为王朝服役,这些人中带来了大量唐文化。赞普赐宴时,肴馔、酒器略与唐同,乐工奏《秦王破阵曲》《凉州》《胡渭州》《绿腰》等曲,这些乐工、伎人、厨师、制酒器的工匠,都是唐人。他们将大量唐文化、技艺带到了吐蕃,这对吐蕃的发展,是十分有利的。其实工匠、技艺家,大部分都分配给各贵族,举凡他们的人名、家庭、职业及如何纳税等分别予以登记,世代为贱民。贵族阶层为了‘临阵所得,便为己有’,不惜牺牲民命来达到得财物、拥家奴、致大富的目的。可战争中,吐蕃兵士死亡率很高,多为战死、疫死,用来换取俘虏,何曾有便宜?文化、技艺是可以学习的,何须依靠战争?至于吐蕃民众,同唐民众一样,不论胜败在哪一方,受到的都只是祸害,何曾有什么利可得?”延素接说道:“来寺礼佛祈福的吐蕃人常说道:‘(吐蕃)用政严酷,人无敢违。’又说道:‘其刑,虽小罪必抉目,或刖、劓,以皮为鞭,之从喜怒,无常算(数);其狱,窟地深数丈,纳囚于中,二三年乃出。’还说:‘砍头、剜眼、劓鼻、剥皮……诸刑皆备。’这些话多出于刑书,贵族阶层即用这些落后于中原上千年的刑法,以维护其本身的利益,其民众及下层军士怎能不怨声载道?”张议潮问:“敢问法师,佛教在吐蕃已衰,僧侣之况若何?”延素答道:“开初吐蕃朝野一致信奉苯教,原始苯教是灵气萨满教的一支,是主张万物有灵的多神教,信奉自然神灵和精灵鬼怪。拉脱脱日年赞普在位时(5世纪),曾有人把梵文佛经带入吐蕃,可仅被秘密收藏起来,未得传播。松赞干布时(7世纪),尼婆罗芝尊和唐文成公主入吐蕃和亲,二位公主都信奉佛教,入蕃时,分别带进了一些法物和佛像,并有一些唐僧人和天竺僧人云游入蕃,可当时苯教为吐蕃国教,佛教的影响尚小。到了赤松德赞即位后(755~797在位),证盟碑说:‘赞普陛下年二十时,双手麻木,梦兆亦恶,乃废禁奉佛法之律,敬信三宝,病苦全除,于是大兴佛教。’今吐蕃史书上又说:‘当法王赤松德赞时,秉承莲花生及静命二大师仁德之意,将诸有害之外苯法术,大半消灭,其苯徒异类则流逐边鄙。至于苯教中之占卜推算、祈福禳祓等术,凡于众生有利者,即多存而未毁。’苯教为求生存,‘窃取佛经,作苯教经典’;佛教为求全胜,吸收苯教法术,两教斗争激烈。苯教法术既被佛教所用,佛教又自有一套因果报应的教义,如说:‘太初无生,有生之后,行善或作恶,此后则死,死后转生善处或恶处。’又说:‘业由自造……善行有善报,恶行有恶报。’因果报应说加法术,佛教便处在了必胜的地位,奉佛的贵族足以压倒奉苯的贵族了。”
三人在旷野中骑马并辔缓行,延素在马上拿出水囊喝了几口水,然后将水囊挂在马鞍上又说:“史书又说:‘赤松德赞赞普在位……尊贤尚勇,********……大兴佛法,寺院林立,慈悲为念,冀脱轮回。’又在佛、苯斗争中,得钵阐布法师保护,钵阐布遂以僧人身份掌权,其将‘除恶’包括了除去被压迫者的反抗,自然得到王廷的支持和扶持,以教化下民。赤松德赞晚年,吐蕃由盛转衰,上层争夺权力的斗争愈演愈烈,赤松德赞因依靠钵阐布得保赞普之位,又和唐会盟,因大行佛教。又有一碑文中说:‘赞普子孙,自幼年以至即位,必自比丘中选拔善知识,从之学法。吐蕃人民学法者不禁。’到赤祖德赞赞普时(815~841在位),钵阐布继续掌权,规定七户平民供养一个僧侣。其时国势已到极衰阶段,佛教却到极盛时期。赤祖德赞筑无相石城,以玉石建佛寺阁楼。前此父祖自唐、于阗、萨贺、克什米尔等地,搜罗佛经翻译,义多相异之处,却皆令人传习。为此复迎请天竺学者兹那密札、徐楞札波缔、答那息等,与吐蕃译师噶屠尼与钵德益喜迭等,重新以梵本校正,写为定本。赤祖德赞曾以严刑峻法镇压反佛教的苯教势力,后被反对他的权臣所杀,拥立其弟达磨为赞普。达磨‘禁佛崇苯’,又在内讧中被杀。实际上,两个赞普都被敌对的宗教徒所杀,王朝的分裂、内乱波及了河湟地区,可两种宗教还在继续着且仍在互斗,这实在是吐蕃王朝的悲剧。吐蕃王朝已走向衰亡,作为文化之一种的宗教,不可能单独兴盛,其一时之衰也是必然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