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谊在潞州大杀一阵后,才用木匣盛着刘稹的首级,备了降表派人到王宰军中投降。王宰接了降表,就尽起大军向潞州进发,郭谊自缚率诸将出城跪迎官军入城。王宰命他等各回本宅,听候朝廷发落,然后派潞州军中可为使者之人,将刘稹首级传送到泽州。泽州守将刘公直见到刘稹首级大哭,命全军挂孝,祭奠刘稹,然后写降表到潞州向王宰投降。王宰在潞州出榜安民,部署防守,又率军接收了泽州,派使入朝报捷。
捷报入朝,唐武宗仰面向天谢道:“皇天佑我,大唐兴复有望矣!”宰相闻报,皆入朝庆贺,李德裕上奏说:“泽、潞已平,不须再置邢、、磁留后,只遣卢弘止宣慰邢、、磁三州及成德、魏博两道,然后令各道军各回本镇。”唐武宗问:“郭谊应如何处置?”李德裕答道:“刘稹是个痴愚孺子,其凭昭义阻兵抗命,都因郭谊是主谋。等到泽潞势孤力单,郭谊又出卖刘稹以求赏赐,此等小人若不诛杀,怎能惩治邪恶?还有王协、董可武、安全庆、李道德、李佐尧之类,都卖稹求荣、祸害百姓,只知贪财利己,全不以天下苍生、大义为重,如此类不诛,无以惩恶。应乘各路军尚在昭义境内,令共同诛杀之,以儆奸邪。”唐武宗道:“朕意也是如此。”李德裕又奏道:“泽潞未平时,昭义盛传‘石雄七千人,杀进潞州城’,郭谊等认为妖言惑众,杀传谣者多人。今不如诏命石雄领兵七千进入潞州,以应谶语,且寻访此谣出自何人之口,此人必是有识之士。”唐武宗道:“卿误矣!既是谶语,必是上天垂象,岂能人为?”李德裕道:“非也!所谓谣言,即童谣传言,常为心战之术。泽潞在将平未平时,石雄确领七千人马连连取胜,当此之时,必有高士出此童谣,在泽潞广为传唱,以动摇泽潞守军军心,暗助官军。陛下试想,石雄未出兵泽潞时,为何无有此谣?石雄未取胜时,为何未有此谣?恰恰是在石雄率七千军连连取胜时,泽潞传播此谣,必是来自前军之实。”唐武宗点头道:“卿言有理。”这时杜又奏道:“昭义既平,度支馈运困难,陛下开恩,郭谊等宜赦免。”唐武宗闻言,却将两眼瞪着杜,并不说话,杜自知失言,低头不语。李德裕道:“今春泽潞未平时,太原又起兵乱,不是圣断坚定,二处寇乱怎得平定?外臣多有议论,这若在先朝时,早已赦免了,哪会有今日之结局?二处得平,度支馈运不缺,是为用兵之后盾。若说馈运困难,实与诛郭谊等无关。”唐武宗道:“卿难道不知文宗心地与卿不合,怎能用卿商议平定昭义?”等到诏书下,命石雄领七千军屯潞州,却罢卢钧山南东道节度使,依命专为昭义节度使。
不日,刘稹的首级传到京师,唐武宗命以常人之仪埋葬,又下诏曰:“昭义五州免除一年之税赋。昭义自刘从谏以来,横增之赋敛,一律蠲免。昭义原有军士统遣归务农,诸道讨昭义军,均按等级加赏一级。”就派张仲清为敕使,到昭义去宣诏。郭谊等自杀刘稹后,天天盼望朝廷派人赐他旌节。日久却不见旌节到,他就对同属们说:“看来朝廷将我移往其他镇任职。”于是就到市上去挑选鞍马、准备行装,专等旌节到便去上任。后来听说石雄要率七千军屯潞州,郭谊等大惊失色,心知事非所愿。等到张仲清持敕书到达石雄营中宣诏,又和石雄同到节度使府,郭谊等不得不去参贺。张仲清道:“郭都知的告身来日当送到,诸高班的告身在此,晚间诸位当前来接受诏命!”郭谊等诺诺而退,心甚郁郁。
张仲清和石雄商议后,石雄就暗中调河中军,环昭义节度府前马球场部署。到了晚间,郭谊等来到使府前等待,张仲清按名单一个一个地传唤,凡传唤之人报名而进,进衙后即被拿下,全都打入囚车,押送到京城,依法处斩。唐武宗诏命加何弘敬为同平章事,又下诏掘出刘从谏的尸体,在潞州市上暴尸三天,然后由石雄将其尸移往马球场,又斩首示众。张仲清回朝复命,唐武宗大喜,就加封李德裕为太尉、赵国公。李德裕上疏辞谢,唐武宗不准。李德裕再三固辞,唐武宗就开延英殿召见他说:“朕因卿功高,恨无再高的官爵赏卿!卿若不应得,朕绝不可能赐于卿!”唐武宗就下诏曰:“成命已出,加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左仆射李德裕太尉、赵国公,不许再辞。”唐武宗又追述李德裕的功绩说:“自开成五年(840)冬回鹘至天德,至会昌四年(844)八月平泽潞,首尾五年,其筹度机宜,选用将帅,军中书诏,奏请云合,起草指从,皆独决于德裕,尽如其算。”这段评语,是泽潞平定后,唐武宗追今抚昔,百感交集所得。尤其是用兵之初,文武中因以往朝廷出战往往失利,最后终以招抚、承认其职位传承而告终,一提出兵征讨半独立的割据者,总心有余悸,不乏“引经据典”者谏阻,群臣附和,独李德裕力排众议,最终都如他之预料的结果。
唐武宗总结了抵御回鹘之初,自己既怕用兵失利,又担心为时已久的朝宦之争,因此掣肘。李德裕却能一举两得,使唐武宗在这两方面都取得了不期之效。在论用兵之道时,李德裕总结以往失利的教训时说:“自元和中韩全义征淮西吴元济以来,将帅出征屡败,其弊有三:一是,诏令由宫中发出至军前,几乎每天有三四道,但宰相事前都不知道,以致政、军混乱。将帅不得自专,战机到来,因无诏令不得进军;等诏令到达军前,战机已错过却不得不进军,因往往失利。二是,监军擅权各以其个人的意愿指挥军事,将帅却不能决定进退。这些监军均为中使,自小生长在深宫之中,根本不懂军事,更不用说有战阵经验了。由他等指挥军事,怎能不失利?三是,每军都有宦官为监军使,他们到达军前,都挑选精勇壮士数百人为牙队,以保护自己,将怯弱之士都留在战阵。每当临战时,监军自备军旗,率牙队立马阵后高处观阵,一遇进兵不利,就令牙队扛着大旗先逃,前军就跟着溃败。”李德裕就与枢密使王践言、杨钦义商议,奏请武宗下敕书约束监军不得干预军政,牙队只许于千人中选取十人,用以自卫,他们中立功者,同样受赏。凡朝中的诏书,依制皆经中书省发出,不经中书省一律不得发诏,中书省得重新掌军国之政令,更断绝了宦官中矫诏之举。号令既精简,将帅可专进退,得以施展自己之谋略,故所向有功。自抵御回鹘到泽潞用兵,都遵循此制。特别是自用兵以来,河北三镇每派使者到京师,李德裕都当面晓谕他们:“河朔兵力虽强,不能自立,必须借助朝廷官爵威命,才可得以安军情。回去告诉汝等节度使:与其派大将耀武或派使邀宣慰使以求官爵,何如自奉忠义,立功立事,奏明圣上,使之恩典出自朝廷,岂不更加荣耀?且宣扬你力所能及处,李载义在幽州,为国家尽忠平沧景,后虽抚军不得法,为军中所逐,仍不失作节度使,后镇太原,终位至宰相。杨志诚派大将拦住敕使之马头求官,到被军中所逐时,朝廷竟不赦其罪。由此二人,足可看出取祸福之道了。”唐武宗知道这事后,对李德裕说:“应当像卿这样明确告诉他们。”自此,河北诸镇不敢有异志、异举,昭义因此孤立无援,而仇士良在宫中尽管千方百计想恢复宦官在文宗朝的旧势,终不能得逞,这一举两得之功,使唐武宗甚欣慰。
唐武宗又想到,当刘稹自立,朝中群臣以为当遵旧例赐刘稹旌节时,李德裕力排众议,坚决用兵。出兵后,何弘敬、王元逵虽为其军统帅,实有顾惜刘稹,而以此为先例,将节度使权传给自己子孙之意,李德裕又草诏曰:“卿勿为子孙之谋,欲存辅车之势。”何、王二人因不敢还存异图,耸然从命。等到出兵泽潞之关键时,李德裕敏锐觉察到何弘敬、王元逵又与刘稹私通,以一方进攻、一方弃退之略,取得了一县一栅即可向朝廷报捷以塞责之意,李德裕又上奏明诏何、王二人“只令攻州,勿攻县邑”。终使众军克复邢、、磁三州,泽潞势孤。当攻泽潞未下时,太原又生变乱,四宰相中有悔出兵之意,李德裕敢作敢当上奏曰:“如师出无功,臣请自当罪戾,请不累李绅、李让夷等。”终一切都如李德裕谋划的那样,太原、泽潞先后平定。唐武宗不由叹道:“德裕真可谓不可多得之良相。”因决定嘉奖他。
翌日,唐武宗又诏令已归附的昭义旧将李丕、高文端、王钊等,令他们上述检举泽潞等现仍存在的罪大恶极者,李丕等上疏,检举出若干人,唐武宗命全部诛杀。这时卢钧已到达潞州任,前已提及卢钧宽厚爱民的名声早已远播。在泽潞还未平定时,唐武宗就以山南东道节度使卢钧兼昭义节度使,当时在前军行营中就有襄州的士兵,每当两军对阵时,襄州士兵就向泽潞军中喊话说:“卢钧大人历来爱护部下及百姓,廉洁奉公,正直无私,深得军民拥护。今朝廷已诏命卢大人为昭义节度使,此是昭义军民之福。你等何不早日归降,脱离横征暴敛之苦海,而享官清似水、公正廉明、地方官薄徭轻赋之清福!”他们自发地宣传,卢钧的名声在他未到任时,就大得昭义之人心。当他赴镇进入天井关时,原昭义军散归的士兵,听到他入天井关,就又聚拢来,要归附他。卢钧一一安抚他们,且均给以赏赐,劝他们回家安心务农。卢钧的美名一路传扬,等他进入潞州后,人心大悦,泽潞遂安。
当唐武宗又诏命诛杀现存的、已被检举之人时,卢钧就上疏朝廷:“不可使泽潞之众疑其枉滥,臣请宽宥之。”唐武宗不准,卢钧就再上书请赦。王元逵得知朝廷要杀害昭义旧军中有罪者,就在他攻取诸城邑中,凡得罪他的人,他都认为有罪,选取了二十多人,统统斩首。这在昭义诸城中掀起轩然大波,有些城邑中人自动组织起来,又闭城自守。李德裕等得此消息大惊,急忙上奏说:“寇逆既平,昭义大小城邑都为国家城镇,岂容王元逵穷兵攻讨?望遣中使赐城内将士赦敕,招归安抚,仍急诏王元逵领兵归镇,并诏卢钧自遣使安抚辖内。”唐武宗准奏,王元逵引兵归城德镇,卢钧安抚诸城,昭义大治。
再说石雄虽为河中节度使,领军屯潞州,但他本出身平民,对卢钧为官十分佩服。张仲清为敕使到昭义宣诏,临行时李德裕嘱他传言石雄,用心寻访原在昭义创制童谣之人。石雄得张仲清传言后,就派人四处打听,却毫无音讯。石雄就亲自到街巷中到处走走,希望能得些蛛丝马迹。这天他偶过张谷旧居,却见几个小孩一边玩斗鸡游戏,一边唱道:“石雄七千人,杀进潞州城。”他突然省悟道:“此言既起自于童谣,何不从孩童查起?”于是就和颜悦色地上前去问他们:“你们唱的是谁教你们的?”其中一个稍大的孩子仰起脸对他说:“是云儿教的。”石雄心中一阵狂喜,又问道:“云儿今在哪里,你领我去找他,我给你们买果子吃。”那孩子低下头说:“他死了。”石雄惊问:“怎么死的?”那些孩子七嘴八舌地说:“他和张谷一家让郭谊杀了。”石雄一听更惊,问:“他是张谷什么人?”那些孩子齐说:“是张谷的书童。”石雄心想:是了,张谷是泽潞名士,这事兴许与他有关。石雄再问:“张谷家还有人在吗?”大多数孩子都摇头说“不知道”。其中又有一个孩子说:“听我爷爷说,好像有一个女的叫紫英的没死。”石雄一听大喜,就拿起数十缗钱分给他们,让那个孩子领着他去找其爷爷,那孩子欣然答应。
那孩子领着石雄向东刚走了没几步,迎面碰上一位湖蓝色头帕束发,上穿黑麻布衣,下穿白色布裤,蓝色布带束腰的白发老人,那孩子指着那位老人仰面对石雄说:“这就是我爷爷。”石雄忙上前施礼道:“请问老丈,张谷家可否还有人在世?”老人满脸惊疑之色,见石雄是一身军将打扮,就问:“军爷打听这个做什么?”石雄忙谎称说:“张谷是末将的远方亲戚,我听说他家紫英还在,很想见见她。”老人这才说:“在张谷被杀的前几天,紫英失踪了,张谷家派人四处寻找,却没有找到。”石雄心想:官军将潞州围得铁桶也似,紫英为一女流,决不会逃远,很可能藏匿民间,可到什么地方去找呢?难道这事是紫英所为?正在这时,传来一阵钟响,石雄突然想到会不会逃到尼姑庵?于是就问:“潞州近处有没有尼姑庵?”老人听他这一问,突然瞪大双眼说:“对呀,城东是有一座静空寺,寺中主持是一老尼,号静空,听说和张谷家小夫人紫英一向关系很好。”石雄会心地笑了,又问:“张谷为何不派人到静空寺去找?”老人咳了声说:“那几日已近城破,潞州城人心惶惶,张谷也怕举家不保,哪还有心思细细寻访?”石雄又细问了老人家住何处,姓甚名谁,一一暗记在心,打算必要时再来访,就道声“讨扰了”,便告辞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