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年(828)三月,唐文宗看到正直大臣韦处厚已死,裴度也心灰意冷要辞归东都。自元和末,宦官就掌握兵权,更加骄横,称为“北司”,控制了朝政,几任皇帝都控制在他们手中,威权甚至超过了皇帝。而朝官们所居的“南衙”,也称“南司”,大多都敢怒不敢言,不甘心地屈从于北司。唐文宗心急如焚,日夜想自为“堂堂天子”,哪能甘受这种屈辱?他不自省本身的过失,却认为朝中缺乏得力辅佐之人。思来想去,他心得一策,就是开科选拔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之人,作为自己的肱股,把宦官手中之权夺过来,这就是他自鸣得意的“大计”。于是,他就下诏,召集天下读书人当廷策对,录用其策对优等的数十人。
前已叙及,中唐后每科中第之新进士的惯例是拜座师、游曲江、吃探花酒、雁塔刻石留名。但进士及第后,朝廷并不马上授予官职,还必须在吏部主持的制科考试合格后,才能解褐做官。当然这种考试分科较细,一般说来应考者容易发挥特长。而应吏部考试,就称为“应博学宏辞试”。
诏书一下,就有儒士一百多人入朝应试,其中不乏天下的著名诗人和名士。这次对策的策文由唐文宗亲自所拟,策曰:
“朕闻古先哲王之治也,玄默无为,端拱司契,陶心以居简,凝日用于不宰,厚下以立本,推诚而建中,由是天人通,阴阳和,俗跻人寿,物无疵疠。噫!盛德之所臻,乎其不可及已。三代令王,质文选救,百氏滋炽,风流微,自汉以降,足言盖寡。”
“朕顾唯道,荷丕构,奉若谟训,不敢怠荒,任贤惕厉,宵衣旰食,讵追三五之遐轨,庶绍祖宗之鸿绪。而心有未达,行有未孚,由中及外,阙政思广。是以人不率化,气或堙,灾旱竟岁,播植愆时。国廪罕蓄,乏九年之储;吏道多端,微三载之绩。京师,诸夏之本也,将以观治,而豪猾检;太学,明教之源也,朝于变风而生徒惰业。列郡在乎颁条,而干禁或未绝;百工在科按度,而淫巧或未息。俗恬风靡,积讹成。其择官济治也,听人以言则枝叶难辨,御下以法则格不形。其阜财发号也,生之寡而食之众,烦于令而鲜于治。思所以究此缪,致之治平,心浩然,若涉渊水。故前诏有司,博延群彦,启宿懵,冀臻到时雍。”
“子大夫皆识达古今,志在康济,造廷待问,副朕虚怀,必当箴治之阙,辨政之疵,明纲条之致紊,稽富庶之所急。何施革于前弊?何泽惠于下土?何而治古可近?何道而和气克充?推之本源,著于条对。至若夷吾轻重之权,孰辅于治,严尤底定之策,孰叶以时?元凯之考课何先?叔子之克平何务?惟此龟鉴,择乎中庸,所在洽闻,朕将亲览。”
皇帝的策文张榜挂出后,儒士们见唐文宗虚心列举朝政的弊端,又表述了自己革除弊端的意愿,从革弊、惠下、修治、和谐四个方面以及古人合时宜、兴课考、平藩镇等治世经验,要求士子推古源、鉴古今、择中庸、利现政、各抒己见。各个欢欣若狂,以为时逢圣主,各展平生所学,阐述各自建策,以备皇帝御览。
本来自贞观以来,唐朝于中国封建王朝各代中,是文禁最宽松的时代,士子在应试中即便是直斥皇帝也不为罪,此为史称唐朝胸襟博大的表现之一。这次儒士们对策,更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为宗旨,纷纷奋笔疾书。主考官左散骑常侍冯宿等,将儒士们的对策论文,按优劣分等,逐份上呈唐文宗御览,且将昌平士子刘(字去华)的对策文选为第一,誊抄后张榜挂出,士子们竞相传颂,只见上写:
对曰:臣诚不佞,有正国致君之术,无位而不得行;有犯颜敢谏之心,无路而不得达。怀愤郁抑,思有时而发。常欲与庶人议于道、商贾谤于市,得通上听,一悟主心,虽被袄言之罪无所悔。况逢陛下询求过阙,咨访嘉谋,制诏朝内外,举直言极谏。臣辱斯举,专承大问,敢不悉意以言。至于上所忌,时所禁,权幸所讳恶,有司所与夺,臣愚不识,伏惟陛下少加优容,不使圣时有谠言受戮者,天下之幸也。谨死以对:
伏以圣策有思古先之治,念玄默之化,将欲通天地以济俗,和阴阳以煦物,见陛下虑道之深也。臣以为哲王之治,其则不远,惟致之之道何如耳。伏以圣策有祗荷丕构而不敢荒宁,奉若谟训而罔有怠忽,见陛下忧劳之至也。若夫任贤惕厉,宵衣旰食,宜绌左右之奸佞,进股肱之大臣。若夫追踪三五,绍复祖宗,宜鉴前古之兴亡,明当代之成败。心有未达,以下情蔽而不得上通;行有未孚,以上泽壅而不得下浃。欲人之化,在己以先之;欲气之和,在遂情以导之。救灾旱在致精诚,广播殖在视食力。国廪罕畜,本乎食尚繁;吏道多端,本乎选用失当。豪猾检,由朝内外之法殊;生徒惰业,由学校之官废;列郡干禁,由授任非人;百工淫巧,由制度不立。伏以圣策有择官济治之心,阜财发号之叹,见陛下教化之本也。且进人以行,则枝叶安有难辨乎?防下以礼,则耻格安有不形乎?念生寡而食众,可罢斥惰游;念令烦而治鲜,要察其行否。博延群彦,愿陛下必纳其言;造廷待问,则小臣安敢爱死?伏以圣策有求贤箴阙之言,审政辨疵之令,见陛下资访之勤也。遂小臣斥奸豪之志,则弊革于前;守陛下念康济之心,则惠敷于下。邪正之道分,而治古可近,礼乐之方著,而和气克充。至若夷吾之法,非皇王之权,严尤所陈,无最上之策;元凯之所先,否若唐尧考绩;叔子之所务,不若虞舜舞干。且非大德于中庸、上圣之龟鉴,又何足为陛下道之哉?或有以系安危机、兆存亡之变者,臣请披肝胆为陛下别白而重言之。
“臣前所谓‘哲王之治,其则不远’者,在陛下慎思之、力行之、始终不懈而已。谨按《春秋》,元者气之始也,春者岁之元也。《春秋》以元加于岁,以春加于王,明王者当奉若天道,以谨其始也。又举时以终岁,举月以终时,《春秋》虽无事,必书首月以存时,明王者当承天之道,以谨其终也。王者动作终始必法于天者,以其运行不息也。陛下能谨其始,又能谨其终,懋而之,勤而行之,则执契而居简,无为而不宰,广立本之大业,崇建中之盛德,安有三代循环之弊、百伪滋炽之渐乎?臣故曰:‘唯致之之道如何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