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开工的哨子又在巷口烦躁地尖叫几声，乐义给吵醒了，睁开眼，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去了上学，他不想去开工，翻个身继续睡，尽管睡不着。
连续的蹭蹬，何乐义觉得这些日子，自己简直是在近乎绝望的万丈深渊里，心灰意冷地苟且生存，惠莲的死令他万分愧疚和抱恨终天，痛悔当初没有不顾父母及世俗的目光，决意娶惠莲为妻，以致如今良心要承受永远无法补偿的重重欠债。偷渡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连奢望的机会都失去了，因为今后的路很明显别无选择地摆在自己面前：只能颓丧消沉地迈动麻木无奈的步子生活下去，等同被逮回的牛犊给套上轭，只有像其父母一样，每天不是平平淡淡地去吃草，晚上孤独安静地反刍，就是任人驭喝使笨力犁耙了。
有人曾提议他报名应征去当兵，将来退伍或许能很幸运很幸运地碰巧有个好安排，然而他自知是个有倾慕黄色下流，以及偷渡资本主义“臭港”的双前科坏青年，政审很难通过的。本来通过何祖康就有机会走走后门，可偏偏眼下何祖康因破坏毛主席的知青政策给枪毙了，也就是说去当兵是没有希望的了。其实乐义并不奢想去当兵，因为当兵的人绝大多数都没出路，退伍后还不是回乡耕田，伟根哥就是这样。
再去偷渡？他想到欧国志三次都失败，脑里体谅地浮现上次母亲吝惜地捋着五元钱的情景，不忍心再拿妈妈的钱去作胜数不高的赌博。
“哨子响了多时了，还不起床？”
邓月至在厅里唤他，乐义听出比哨子更刺痛他的神经，他冲房门口大哮：“今天我不开工！”
“都到娶老婆的年纪了，做人还是拖拖沓沓吊儿郎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邓月至数落他，口气却透露出无可奈何的伤感，“今天你不开工，就随我去自留地给瓜菜拔草吧。”
乐义本想说不去，但脑海里一浮现母亲沧桑的脸容和劳碌的身影，良心就惭愧难受。他懒慵慵地走出房间，简单洗漱后，就迈动麻木的双腿机械地跟母亲出门去自留地。
天空特别明净，像纯蓝的大海，美丽无垠，只有几丝如同棉絮一样的薄云漂浮。虽说是接近暮秋，朝阳还是挽留着夏日的余威。
乐义只干了一个小时多，已经给晒得大汗淋漓，眼眉挂珠，衣服湿透。远处邓月至招呼他过去树荫下歇歇气，他不理睬她，仿佛要跟母亲斗气，跟太阳拼劲，扯一把草就胡乱往垄上扔一把。
一只躲在大白菜叶下的青蛙给他惊吓跳走，乐义呆呆地凝望着它，马上联想到他一直爱怜的老实巴交的松伯，又联想到敬重的鸦老太，想到自己深爱的美丽温柔的惠莲。心里百感交集，为什么上天都将善良老实的好人一股脑儿掳去？
“我叫你来拔草，不是拔泥，扔草前先把泥巴敲打干净嘛。”邓月至唠唠叨叨走过来，将乐义丢到垄上的草拨作一堆，捧回地里珍惜地往锄头上敲落粘在草头上的泥巴，才丢往垄上晒。要是往日，她肯定责骂儿子干活使性敷衍，但今天她理解儿子心里憋着气，惠莲的死令他痛疚，无法摆脱卜仔的命运令他很失望。她同情儿子，怜悯儿子，可是耕田人家又着实想不出什么法子。眼见儿子那副映衬在茁壮茂盛的作物之下的蔫头蔫脸样，邓月至的心暗暗地揪疼。她开导儿子：“人哪，别心头太高，心太高失望自然越大。我们注定是耕田种地的命，只能脚踏实地地过日子。”她瞧乐义无动于衷，便掏出五分钱对乐义说：“天太热，水不止渴了，你去大部队的供销店买瓶沙示汽水解解渴吧，大热天的时候喝沙示汽水还可以解暑呢。”
乐义迟疑一下，接过钱，没精打采地离去。见儿子愿意听自己的话，望着他背影，邓月至毕竟有了少许安慰：乐义不像惠莲死那天精神恍惚魂不守舍了。唉，真是傻仔，何必自作多情？人家当初就不喜欢你嘛。
没有活儿，没有目标，人变得百无聊赖，就像一只没有帆没有桨的木船漂泊在大海。何乐义欲往街上逛逛，但踟蹰一下还是踅向大队部旁的供销店。自从看黄色手抄本和偷渡后，街上的人望他的眼光变得复杂怪异，甚至歧视。虽然他以傲视回敬那些目光，然而还是觉得尴尬。唉，就算自己底气怎么足，人们不认同的始终不是好汉，又怎样傲得起来呢！
供销店离大队部不远，是芦苞供销社辖下到各大队的下乡商业点。在那个杜绝私商的年代，每个大队的区域就只有一个公营杂货店。这年头政策严厉限制私养和私贩农副产品，社员离开本公社的范围须经生产大队开具证明。如寺庙般繁多的清规戒律，令农民成了羊圈中的羊，但同时也令中国农民获得了历史上从没有过的悠悠清闲日子。供销店很自然成了社员工余聚脚消遣的地方。乐义来到供销店时，一班人围坐在店门前那两棵老榕树下的麻石条凳上下象棋，他认得出，有何岗村的人，有董寨的人，都是向东生产大队的人。
时近中午，太阳当空，在硕大无朋的绿荫华盖下，感受微微秋风还蛮舒适惬意的。正在下象棋的是车水三，他刚去大队部办完家庭困难补助的申请，过来供销店买包烟丝，见有人下象棋就走过去观看，看着看着棋瘾上来，忍不住亲自下场。
乐义进入充斥酱料杂味的供销店，买了支沙示汽水出来，也凑过去看车水三下棋。自从知青祥指点过他几道下象棋的高招，他对下象棋还蛮有兴趣。在全村懂下象棋的人当中他最佩服伟根哥，伟根哥虽然棋技不高，但他从不回手，纵使是面临败局。如果有旁人动手替他悔棋，他还指责人家。
车水三的对手是董寨村的一位两鬓染霜的五十多岁长者，棋技不错，走出十来步就将车水三的车马炮兵迫得进退两难，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击之力。他见车水三挠头摸腮，一副一筹莫展的模样，便洋洋得意地说：“我不让你的棋子动，你动哪只我就吃哪只。”
一旁观棋的何奇武提醒车水三：“三弟，进马吧。”车水三眼不离棋思索着说：“进马会给对方的车吃掉的。”乐义顺着何奇武的建议思考下去：进马给对方吃掉，但此时炮可翻掉对方的相叫“将军”，威胁对方的帅，逼使对方车马后撤守帅，这招“围魏救赵”，虽有牺牲，但以快打慢，象棋术语叫“弃子入局”，妙招呀。他见车水三还在考虑，就动手将车水三的马跃进了。车水三不同意，又将马退回原位，仍在思考。
“三叔，走这步好呀。”乐义焦急地说了，但又不能明言对下一步如何有利。象棋就是怪趣，常常看的比走的心急，有如皇帝幸房——当事的不急太监急。
车水三凝视棋盘说：“进马怎么好呢？白白让人吃掉一只马，乐义你别马玉坤收鸡——人哭你也哭好不？”
“走呀，怎么比牛耙田还慢。”对手催车水三。
“好吧，我先兑掉车以求解困。”车水三说着，将自己的车往对方的车面前一放，乐义见状急得大叫：“三叔你这样兑车，到底还是要亏掉一只马的。”
“哦，也是的。”车水三似有省悟，伸手拈起已放下的车，但立即又放回去：“算了，不可以悔棋，悔棋不是真君子。”
其实车水三不是真想悔子，而是藏智露拙地故意虚晃手势麻痹对手。
对手明显没把棋技逊己一筹的车水三放在眼里，在车水三思考棋路时，他就傲慢地与旁人聊天。当他和车水三兑完车，多赚了一只马时，才发觉车水三欲擒故纵地用弃子入局招数，先用沉底线的炮发起进攻，他不但再没办法堵住对方的棋子了，还须连连退守九宫。战事一下子由主动转向被动。
这一局，车水三胜了。乐义心里暗暗佩服车水三不恼不躁大智若愚的表现。这叫涵养吧，他心里说。
对手认为这局输棋是自己疏忽大意，要求车水三再来一盘，车水三说下太久了，头很昏沉，不想下了。乐义马上说：“我来，怎样？”对手输了一阵，正要找人补脸子，便对众人说：“观棋不语真君子，旁人不准指指点点。”
何乐义就和对手摩拳擦掌摆开棋局，在棋盘上噼噼啪啪冲锋陷阵了。一个想祭出杀威棒为己方锦上添花，另一个欲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报一箭之仇。有个刚过来观棋的董寨人不知道静观的约定，便好心地为同村的长者提建议。长者不高兴地瞄了他一眼：“难道还要你教父母洞房？”那人便知趣地缄口了。
虽然事先有约定，但下着下着，围观者还是忍不住军师瘾起，不知不觉又插嘴棋局。起初是观众局外互相点评，后来竟演变成帮自己村的人了，于是一盘对手单弈的象棋变成快乐的村际群战。
向东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急似一只找不着窝下蛋的母鸡，四处寻找何乐义。
原来，因今年秋季完全无雨，马书记昨天上午带农技员下乡巡查，发现农田普遍干旱，于是立即在下午召开了各生产大队党支书，以及属下生产队长参加的会议，下命令各生产大队必须于今天灌溉农田，保障晚造正常生长。公社会议结束后，向东生产大队的党支书回到大队部，人们都下班了，他与大队的电工不同村，相隔几里路，想着明天上班再安排他去排灌站开泵抽水。
今天一早，向东生产大队的书记一边和文书修改大队部门口及墙壁的标语，一边等电工回来。他俩刷掉旧的“备战备荒为人民”、“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伟大的，光明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换上紧跟形势的“评法批儒”、“批林整风”、“坚持无产阶级****，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抓革命，促生产”、“批判唯生产论”、“反修防修”。即将改完的时候仍不见电工的影子，大队书记急了，便叫妇女主任去电工家找，电工的父亲告诉妇女主任，电工一大早和老婆孩子，搭头班公共汽车去了县城探亲。
怎么找到电工呢？即使按照他父亲说的地址去找，芦苞至县城的客车每隔两小时才有一班，算算现在这光景派人去，连搭车时间在内，天黑才能回到家。书记望望刚回来报告的妇女主任，就出神地凝视墙上的标语，仿佛锦囊就在语录中。
“要不，等明天早上才开泵吧，电工今晚会回来的。”妇女主任一脸无奈地说。
大队书记忧虑地叹了口气：“昨天参加开会的，不仅是全公社各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连各村的生产队长都去了，散会前已经安排好，生产队长今天早上打开所有排灌渠口，等待大队的排灌站供水。估计现在别的大队都抽水了，只有我们大队原封不动，反映上去，我们就要挨批评了。唉，那个电工早不探亲迟不探亲，偏偏要干活时才去探亲。”
支部书记瞥了瞥“抓革命促生产”那行标语时感慨地说：“思想上不抓革命，真不能促生产啊！”
妇女主任心底里想不透书记是自责还是说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