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凑巧,知青祥中午放工,回宿舍洗米煲饭时,家姐携着六岁的儿子小健意外地出现在门口,她手里提着囊囊鼓鼓的绿色书包。
家姐事先没来书信告知就不期而至,十有八九都是为了自己和惠莲的事情了。知青祥心里泛起不安,他自小畏惧家姐,家姐平时很疼他,但家姐也像四方锅盖一样悍厉。只不过她不似四方锅盖那样,为争赢一口气就撇开事理撒泼,而是执着理儿不让分寸,摁着人步步紧逼。
“家姐,我加些米煲饭,可菜不够。”知青祥说,“要不我上街买点肉回来。”
“不用了,我带了三包榨菜来,开一包吃吧。”
家姐说毕,放下行囊在知青祥的床上,就帮忙煲饭知青屋是灶、床同一屋。小健好奇地出门外玩了。
不久,屋外传来小健哭声。
“什么事?”家姐大声问。
“我给大蜘蛛咬住了。”屋外小健的哭声愈来愈近。家姐放下手上的活,探头出门口,原来,小健食指给一只螃蟹螯夹着了。
“那是螃蟹,不是蜘蛛,你惹它干啥?”家姐数落着出去帮忙掰开蟹螯,可是螃蟹死死夹着不放。小健见有大人来解救,哭得更大声。
“哭,哭,哭,只懂得哭。不管你了,谁叫你到处乱摸乱搞。”家姐说完转回灶前。知青祥拿来半截砖头,将螃蟹和夹着的小手搁在门槛上,一砸螃蟹,螃蟹松了螯,拐着八脚溜了。
“家姐,你突然心急火燎地来,有什么事吗?”知青祥边往灶添柴边问。
“我听人说,三水这批回城指标提前了两个月,可能是因为广州那边工厂招工的需要,消息很确凿。”家姐抹抹手,后又说:“待会我们吃完午饭,你在这里带着小健,我带有单位开具的探亲证明,先到芦苞街的供销社旅店开间住宿房间,然后待到上班时间去公社革委会找何祖康,晚点我就回来接小健去供销社旅店住。”
“现在上他家不是更好吗?他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回家吃午饭的。”知青祥提醒。
家姐摇摇头,“提着一袋东西穿街走巷,正值大家放工午休时间,多人见了不好,影响何祖康身份。”
“都是乡里乡亲,见惯了。如果到公社革委会,其他干部见着不是更尴尬。”
“我先将礼物放在旅店,待到了上班的时间就直接上他办公室,找他了解情况说事,最后私下告诉他下班后去旅店取,别人就看不出我送礼走后门了。”
明明是现在上他家最合适嘛,偏要等上班直接上办公室找他,现在是办私事不是办公事呢!但家姐做事一向很有主见很有把握,知青祥便不再说了。
吃了午饭,家姐从很流行的军绿色书包里掏出物品,两玻璃瓶牛奶,一包晶莹诱人的冰片糖,一包糖果,七个蛋糕,三包榨菜和毛巾衣服,然后又将两瓶牛奶、一包冰片糖、一包糖果和自己的衣服放回书包内,便打了伞上芦苞街了。
知青祥带了七只蛋糕,携小健去惠莲家。他心里琢磨着两件事,一是为什么一直强烈反对自己和惠莲处对象的家姐,来到何岗村却只字不提这事;二是家姐直接去办公室找何祖康办事,难道她巴结上了比何祖康更大的后台了?如果是真,那太妙了,回城有望!
虽然和惠莲好上后,知青祥回城的渴望没以前那般强烈了,有时甚至乐不思蜀,不去想那个问题,但听说家姐此次来是为自己争取回城,他又燃起回城的欲望。
“何主任。”随出一声称呼,门口站着一个成熟的女人。
眼前这位充满城市气息的不速之客,着实令何祖康错愕一下。听她自我介绍,是知青祥的家姐,何祖康马上热情招呼她坐下,可马上又尴尬地一笑:“乡下地方穷,连招待客人的凳都没有,你等等。”何祖康快步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去会议室捧来一张木椅。
知青祥的家姐就是知青亲属,何祖康下意识地望望办公桌上那份知青办主任送来的,关于响应上级“知识青年安心务农,扎根农村一辈子”号召的工作计划,眼下知青办正选着知青祥。他既是救人英雄,又刚好和农村姑娘谈恋爱,正合适,他正准备和知青祥谈心。如果说服得他留下来终身务农,树他做典型模范,迎合政治潮流,成为他主管知青工作的一大成绩,在县里出了名,芦苞公社革委会添了面子,马玉坤自然更信任更看重自己。也许就此机会自己能升到县里工作。
如果说服得知青祥家姐的支持,那真是张帆恰遇顺风吹了,何祖康在脑中快速搜索说词。其实,这种希冀极少有惊喜的结果,毕竟高觉悟的人少之又少,来找他的知青家属,绝大多数都是关心他们的亲人何时回城。这不,知青祥家姐一开口就把何祖康要说的话堵住了。
“何主任,我这次来,想了解了解这批回城的指标有没有我弟弟的份。”
“你弟弟嘛,正和我村的白妹姑娘谈对象,我正想找他谈心,做他的思想工作,说服他扎根农村一辈子,做个响应毛主席号召的知青模范典型。”
“我不是有意诋毁农村,我弟弟待在农村,就如同放鸡下泥淖地,不适合那样的生活环境。他下放三年多,别说赚钱回家,每年还都要爸妈补贴些钱过日子,他也没有留下来的意思,求你这次批准他。”
“全公社三四百个知青在排队轮候,七八百只眼睛盯着我们,谁不急着回城?我们审批回城主要看其下乡的时间和表现。”
“我不知道你们公社对知青的表现用什么标准评价的,我只是拿我弟弟同一生产队的亚富来比较。亚富下放的时间比我弟弟迟半年,怎么他却可以先走呢?”
“亚富敢于揭发了黄色手抄本的来源,帮助公安局破了闻名全省的大案件,有功劳。”
“我弟弟不顾自己安危,见义勇为,勇救落水姑娘,不是道德高尚的表现吗?”
“唔——”何祖康语塞,眼睛往窗外溜转,仿佛要找说话的理由,漫不经心地说:“他救的是他的对象。”
“别诓我了,我弟弟救她之前还没和她谈对象呢,是救了她之后两人才谈对象的。”知青祥家姐盯着何祖康,心里恨恨地骂,你这老油条,直想说,亚富女朋友不惜献身才换得亚富回城,但她忍住了,毕竟这种事情是水井汲水,过后无痕,现在有求于他,更不应逼绝他,狗给逼急了会反咬一口,他下逐客令事情就砸了。
工作计划未起步就遇阻,何祖康厌恶知青祥家姐扫了他的兴,于是他敷衍着说:“这件事不是由我一时三刻就可以决定的,即使上头有回城指标下来,我还要和知青办的主任及其他人员研究研究,才能决定批准回城的名单。如果你不赞成你弟弟扎根,就多劝弟弟先安心务农,耐心等待。”
这无疑是下逐客令了。
知青祥家姐往屋外望了望,赔着笑:“知青办才三个办公人员,知青办主任是你的手下,还不是何主任你说了算?请你高抬贵手了。”说着她站起来靠近何祖康,迅速从裤袋掏出十张十元折成一叠的人民币塞到何祖康手上。
何祖康挡住她的手正色道:“你这样是犯法的,用金钱贿赂国家干部,罪行比糖衣炮弹更严重。”
知青祥家姐难堪地红了脸,但她决定豁出去了。“康叔。”她像村里的人一样亲热称呼何祖康,并用身体拱拱他,话里有话地说:“亚富的对象阿群跟我说过,康叔是个很通融的人,你曾经很乐意地帮助过她——”知青祥家姐故意意味深长地将“她”字延了调。
亚富的对象把事情告诉她了!何祖康怵出一身冷汗,顿时卸下干部的尊严,堆起笑脸:“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都是公事公办的。”
“康叔,说话兜圈很累心的,我从广州带了少许礼物来送给你,但不敢送来你办公室,怕别的干部看见了影响了你,就放在我住的供销社旅店的二楼最后一间房间里,你下班后来取吧。”
知青祥家姐的眼色荡漾着很有意味和期待的暗示,何祖康如释重负放下心来。他故意装出很为难地说:“实话跟你说吧,这批指标名单已定了,没有你弟弟的名字,这下换走别人,恐怕别人说我地方主义思想严重,因为我是何岗村人,批准了一个何岗村的知青亚富后,接着又批准另一个何岗村的知青。”
“康叔。”知青祥家姐附着何祖康的耳朵,几乎是亲吻他了,嗲声嗲气地说:“你有权,自然有办法的。”
何祖康神魂飘荡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