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三奶是什么人?她没安好心,妄想塞一个五类分子进我家,改变我们干部家庭的红底子。阶级敌人时常想侵蚀、报复我们,因为我们分了他们的房子田地。明天我上门警告她,不努力改造,再痴心妄想出馊主意就报公社革委会批斗她。”
“三奶不是这意思,那个老姑娘是她的亲侄女。她只是为自己的侄女着想,没有别的想法,别怪人家。”翠儿转过头望着伟根体谅地说:“伟根,别理会什么阶级了,我们为阿爸娶个女人吧,他其实过得很寂寞苦楚的,虽然他不说。”
黑夜里,伟根看不见翠儿的表情,只见眼睛向着自己忽闪忽闪着荧光。他急不可耐地又去掀翠儿的衣服:“阿爸娶后妈,我这队长名声不好听。二十多年都过来了,不用管他那只任由人压扁搓圆的糯米汤圆。”
没想翠儿一把推开俯上来的伟根,自个睡床里,侧身向墙壁,不高兴地说:“你太没良心了,阿爸怎么懦弱,他始终是你阿爸。你三天没做那快活事就嗷嗷叫,别忘记了,你是男人,你爸也是个男人来的!”
任由伟根如何哄翠儿,翠儿硬是不睬他。裤裆的小祖宗嗡嗡叫急,撩得他无法入睡,他一赌气,索性起床摔门离去。他不顾外面仍在下雨。
瞧,伟根不同意阿爸娶三奶的侄女,这下搭棚果真搭出事了。
气归气,翠儿觉得眼下该去做的事情就是捧晚饭来给何松吃,毕竟他一整天粒米未进。
董寨的人把阿爸打成这样重伤,该不该找他们索赔汤药费呢?看来可是笔不菲的费用,做狗是男女两人的事,错在两人,没道理一人独自承担吧?翠儿掇来饭,看着何松艰难地吃饭,决定先去车水三家找柳玉娇商量。路上,翠儿为何松担忧,这事她刚才以“阿爸病了,没胃口吃饭”作借口,暂时瞒住伟根,然而瞒得过今晚瞒不过明天,伟根知道后必定找何松骂个狗血淋头。
太阳还搁在河西的山头上,未到去榕树头闲聊的时候,车水三饭后躺在吱呀响的竹椅上休憩。听翠儿说了何松和桂贞偷情,挨其宗亲叔伯兄弟教训,打得很伤,车水三很世故地慢悠悠地说:“那是迟早的事。”
柳玉娇埋怨翠儿:“当时你们答应三奶的侄女,松叔公就不会再去勾搭桂贞了。”
翠儿跺脚:“嘿,都是伟根,硬着脖子说什么‘两个阶级不能同盖一张被,’不同意。”
车水三坏笑地说:“两个阶级虽然不能共盖一张被,但可以多花点钱两人各买一张嘛,或者睡觉时对头睡,各人睡一头,不就划清界限了吗。”
对头睡还算夫妻吗?车水三分明插科打诨,翠儿和柳玉娇给逗得红脸大笑。柳玉娇拍了车水三一把:“没正经,这时候还说什么咸湿话。”
翠儿问:“三老爷,你说该不该向董家人索汤药费?”
“当然要他们赔了,伤那么重,医药费可不少呢。”车水三说。
柳玉娇顾虑地提醒:“去索汤药费,等于公开告诉大众,松叔公与桂贞偷情被人揍,不好听。”
车水三说:“松叔伤这么重,不是十天八天痊愈的,即使可以行走出去,伤痕还是会露底。与其迟早让人知道,倒不如现在就让大家知道,多集些乡亲一起上门讨赔更有威慑力。”
翠儿决定串联多个女人登门索赔,“玉娇姐(翠儿为表亲热,不按俗例叫柳玉娇为三大安人),你代我去告诉月芳大安人,大庆大江的老婆,全嫂大安人,不要找美姑了,她人斯文恬静,不会吵架,去找伟才大伯爷老婆,找乐宁老婆,约她们上我家,我现在回家跟伟根说。”
“找祖康嫂一起去好呀,她最会吵架,人又狠。”车水三提意。翠儿没多大信心:“四方锅盖的嘴巴固然厉害使得,只怕她不肯帮忙。”车水三说:“事到临头,尽管试试看吧。”
翠儿回到家里,把事情告诉伟根。伟根听了,顿时心头火起:“那个老芋头,一把年纪了还去搞人家媳妇,该打。”说着悻悻往屋外走。“去哪?”翠儿问。“骂骂阿爸。骂醒他才行。”翠儿生气了:“阿爸被人打成这个样子,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还要骂他!”
“他乱搞男女关系,坏风俗坏人伦。”伟根怒哮。
翠儿记得当初嫁入这家门口时,伟根的家姐提醒过她,伟根火烈,遇上他发火时先别和他计较,让他一让,过后便会没事了。所以结婚以来,每遇上伟根发火,翠儿都忍让他,可今天她却觉得事大得无法忍让了,便大声回敬:“你不去看看阿爸给人打成什么样,开口闭口要骂他,你没人性。”
“对待作风不正派的行为,我们能讲人性吗?哼,出外搞女人!”
“不外出搞女人,他有自己的女人吗?你不是反对他找女人?你还不算没人性!”
听闻吵架声的上下邻里围了过来。鸦老太拨开围观的人,翠儿和伟根止住吵架声。鸦老太问了原委,说:“不要吵架,家和万事兴,家衰皆因口不停。唉,阿松要正正经经娶个回来嘛,勾引别的女人做狗,伤风化啊!”
翠儿对着鸦老太指着伟根:“阿太,当初我主张阿爸找个女人回来,他反对。”
鸦老太轻轻拍拍翠儿的手:“女人说话别粗声粗气,要有忍耐,贤淑一点嘛。”
“我受不了,他脾气犟,动辄就绷起牛颈骂人。”翠儿委屈地滴下眼泪。
鸦老太语重深长劝诫翠儿:“和老公吵架,缺妇德呀。妻贤令夫贵,妇恶令夫败。”
柳玉娇带着几个女人,偕她们闻风尾随的男人来了。牛牯全说:“别在这里自己磨蹭了,太阳下山了,要讨赔就趁早,不然天黑就不方便了。翠儿,要不要我们男人同去?”
“去,都一起去。”何伟才怂恿,“男人都去,人多有气势壮声威,别让外面的人以为我们何岗人懦弱胆小,好欺负。”
何奇武火上浇油地撺掇一句:“要是何奇方大哥在的时候,芦苞人谁敢惹我们何岗村的人,就算放个屁也不敢向着我们何岗村。”
何祖明附和:“对,这么大的事情都忍气吞声,今后我们何岗村的人还有什么面子。”
这几句话撩起了男人的斗志,无论男女纷纷响应一同去索赔。于是牛牯全带头,人们群情激愤地跟着,一路闹哄哄地向董寨走去。
车水三见伟根仍一手扶墙怒气未消,便征求地问:“你不去吗?”伟根思忖一下,不去似乎说不过去,即使是一般社员惹出的事也该出面,何况伤者是自己的父亲,不去不能服众呀。况且去亲临现场可以控制住场面,便抬脚去赶众人。
鸦老太目送闹哄哄的人群离去,摇摇头叹口气,然后拄着竹杖往巷尾走去,她要说说何松教导何松。
“那个寡妇也是,若是守节的话,男人哪叮得入呢?”鸦老太一路唠唠叨叨,虽然她怪何松,但她更怪寡妇桂贞。唠叨着,八十年前的往事,因这次事件的刺激,便清晰地重现出她的脑海里:
北风料峭,不时从四面壁缝泄入的冷风,将油灯的火苗吹得摇曳不定。大约一更末了,但她觉得还没睡意,瞧见白天扎扫把的稻草、竹竿、竹扎凌乱地丢在屋边,便坐在矮木凳上继续扎扫把。白天的时候,婆婆和三小叔子带了三十几支竹竿来她的住屋里——准确地说,是草棚,说这头天冷了,没多少农活,趁空闲扎三四十把扫把去芦苞街上卖。
草棚原是柴草房,上两个月,她见合住一间房间的小三小四两个小叔子长到结婚的年纪了,小叔子们结婚,就要一个一个地独住一间房间了。她盘算一下,再下去是不够房间用的,于是她向公公婆婆提出,自己搬来村北头的茅草房独住(就是现在鸦老太住的砖瓦房的位置),把自己原来住的一间房间腾出来给叔子将来结婚用。
婆媳叔子三人就在她的屋里干了一个下午,到吃晚饭时还没扎完,剩下未扎的材料就遗留在原地,想着明天再扎。
现在她做着做着,觉得有点冷,想想该在席下加铺些稻草,睡觉时可保暖,便取抱稻草去铺床。
犹未铺好,她听出那道竹笪门有响动,回头看时,只见三叔子抱着张棉被出现在门口。
“二嫂,阿妈担心你冷着,叫我送床棉被过来。棉被很旧了,不过盖多一层在被面,暖和许多的。”三叔子说。
她很感激婆婆,自己嫁过来近三年,丈夫虽然逝去了,但婆婆待她却如女儿一般。在接棉被的时候,她不禁有点不自然,近段时间,三叔子的言行似乎与过往亲近了许多。她把床铺好棉被盖上,回头时却见三叔子在扎扫把,便说:“三叔,很晚了,明天再扎吧。”
三叔子望着她说:“阿妈说,明天刚好是芦苞圩日,叫我送被子过来,顺便赶完剩下的扫把,她明早扛去芦苞街上卖。”
她羞怯地低下头,虽然灯光昏暗,但她看到三叔子的眼神荡漾着异常的情愫。
三叔子在干活,她不好当着他的面前睡觉,又不好意思赶他走,只好把油灯拨亮,也坐在他旁边扎起扫把来。起初是两人各扎各的扫把,后来三叔子却只是扎扫帚把子,然后递给她,由她拼成扫把。她内心有点慌急了,三叔子不时望他的目光有点异样。她想打开竹笪门,以示两人清白,可想想打开门也没有用,这寒夜时分,村人都睡了,开门向谁展示呢,况且,开了门,北风就灌进来,人受不了。
突然,三叔子捉住她接扫帚把子的手,把她往他身边拉,她吃一惊,欲挣脱,三叔子就是捉着不放手。
“三叔,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呀,我是你的嫂子,你这样不礼貌的呀,外人知道了,羞辱家门哩。”
“我就娶你做老婆吧。”三叔子硬挪过身子抱她。
她慌忙站起来,“那不成话,我是你的嫂,这样就乱了伦常了。”
三叔子不答话,也站起来,别过羞耻的脸,硬将她往床里推过去。她抵不住三叔子的气力,给压到床上。她哭了:“三叔子,你不能坏了规矩,毁了我的名节啊!”
三叔子犹豫了,她推开三叔子,指着丈夫的灵牌说:“三叔子,你哥哥在冥冥中看着的呀。”
三叔子惭愧地低下头,无奈地讷讷说道:“是阿爸阿妈叫我这样做的。”
她听了,哭得更凄伤:“既然阿爸阿妈要你这样做,我做儿媳妇的违反不得,唯有选择去跳河,去阴间陪你二哥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