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车水三指着挂在胸前的大牌,示向河西人夫妇、关主任和周围人:“这算什么?我当着众人被说是小偷,出尽了丑!”
关主任居高临下地说:“摘下胸牌回家吧,难道要我们街道革委会向你认错,烧鞭炮欢送你回家,哼!”说完倨傲地走回办公室。
无端端出了洋相,车水三憋了一肚气又不好马上发作,只好无奈地骑自行车载上柳玉娇,在人们的调侃讪笑声中离开芦苞街。
“那件衣服到底是偷还是捡的?”路上,车水三气鼓鼓地问。
“捡的。”柳玉娇咬牙说,惶恐中没忘记撒谎。
“既然是捡的,为什么骗我是你表哥送你的。”
“当初我怕告诉了你,你不肯穿。”
车水三马上想到刚才当街出了洋相,火又上来了:“是你爸当初刁你妈下了孬种,还是你妈怀你时吃错了药,生下你这只蠢猪。你明明白白告诉我是捡来的,我就不会穿上街了,这下好了,街上人都知道我车水三穿捡来的衣服了,丢脸!”
车水三越蹬越气,仿佛车后驮的是一箩臭屎。
柳玉娇心里很不好受,这头她让老公受了委屈,另一头自己挨过侮辱,眼泪就吧嗒吧嗒落下。
“下车吧,我要撒尿。”车水三突然刹住车一脚撑地说。柳玉娇下了车,谁知车水三愤愤地说:“你自己走路回家吧!”然后猛蹬车自顾回村了。
柳玉娇这下顿觉伤心无助,孤零零地踽踽而行。她抬袖掩脸呜呜咽咽哭起来,为了这家她胼手胝足,多么困顿艰苦,甚至为了一袋番薯让人污辱,苦不能言,丈夫却不理解,还责怪她、生她的气。怎不怪怪你自己呀,有本事多挣点钱,让我像美姑一样风光、一样有体面呀!
车水三低头推车入屋,几个女人的说话马上涌过来:
“怎么去那么久,要去大塘圩才有得买?”
“没碰上玉娇吗,她上街找你?”
“怎么光了身,那件赴宴的靓衫呢?”
车水三不答话,大家才看清楚他一直虎着脸。他将糖、糯米粉蹾在饭桌上二话不说转身出门口了。
“三弟,吃点糕点才去吧。”美仪唤他,车水三头也不回。
几个女人莫名其妙之际,柳玉娇回来了,才迈入门口,就放声大哭,并哭着腔骂车水三。
“他穿的衣服其实是我去河西打柴时捡的,刚才在街上给人认出来,交回给人就算了,他还责怪我,骂我蠢,不载我回来,罚我自己走路。他不怪自己没本事养不起家,只懂得骂人。我嫁入这头家,没一天舒闲过,白天做牛,晚上做马,呜——”
邓月至安慰柳玉娇:“别哭了,三弟跟我家那憨佬差不多,生完气便没事了。”
鸦老太劝说:“别吵别吵,邻居听见了不好。家和万事兴,家衰口不停,他是你男人,他要骂让他骂个够,别驳他的嘴,妻贤令夫贵,妇恶令夫败。”
天色刚刷黑,车水三又出去榕树头纳凉,柳玉娇刚刚给小四小五洗完澡,听到门口有响动就引颈张望,见鸦老太来到,她赶忙快步迎过去扶她进屋。
“鸦老太,这么晚了摸过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没什么,我惦挂小五的伤,过来看看好些没有。”
“啊哟,鸦老太,你真是观音老太了,不顾天黑路不平的危险来关心我们。小五没事了,在玩呢。”
鸦老太拉过小五凑近煤油灯,眯起眼睛端详片刻,心宽地自言自语:“好了好了,消肿好多了。”
鸦老太和柳玉娇站着聊了几句便说:“小五没事,我心安乐了,我回家了。”转身往外走。柳玉娇立即吩咐日明放下作业与小二一道,各在左右搀扶鸦老太回家。
入夜,天空不见月亮,天色漆黑,星辰寥寥。广播结束了,村子开始安静,只是老榕树下闪烁着微弱的烟头光和说话声,以及远远的村口的知青屋还有灯亮。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陆续进入梦乡,何美仪却在厨房忙碌,她将芋头糕和糖糕各切成几片,用小瓦钵装了,叫惠莲送去给知青祥。惠莲似乎猜着母亲关心知青祥之外还有另一层意思,她难为情地摇摇头,坐在走廊的木凳凝望天井上的星星想心事。
美仪觉得让一个姑娘单独给一个男青年送东西,确实是难为情的事,还是自己送去吧。于是带上手电筒捧了小钵子出门口,很快又转回头,甩下双拖鞋,赤脚而去。何美仪不想让脚步声惊动别人,让乡亲知道她对知青祥特别殷勤,超出答谢的分。对母亲怪异的举止,惠莲思悟到她的用意,回忆这几天知青祥对自己的热情,她仰望着黑黝黝的天空,脸热辣辣地遐想翩翩。
电网不来电,整个村子伸手不见五指,每条巷只是偶然有一两户的窗口透出黯淡的煤油灯光,这很合美仪的心意。她没开手电,没有直下巷子从大巷走去,而走巷尾的小路,走到最近村口的第一条巷子的巷尾才下大巷。这样可以避开或者还有在大巷榕树头下纳凉的人,经过何松的小屋,黑灯瞎火的,估计他也睡着了。
下巷了,整条巷黑得看不见形状,美仪尽量放轻脚步,凭借熟悉踏着用碎砖铺成的不大平整的巷道。三水一带的农屋都是这样布局的,大厅通过大门口向天井采光,房间通过窗口向巷采光,所以房间都靠巷。偶有鼾声从窗户传出。经过伟根屋前,黑洞洞的窗口隐隐传出说话声,美仪好奇地停住,伫立窗下侧耳凝神聆听:
“嘻嘻,嘻嘻。”
“你笑什么?”
“笑骑马哩,我想起今天舂粉时柳玉娇嗔骂车水三三伯爷,说她白天要做牛,晚上要做马。”
伟根也笑了。接着美仪听到翠儿压抑的欢愉呻吟,她蹑脚离去。偷觑别人她心虚,更主要是生活的反差,听不下去了,别的女人都有男人温存,自己却天天孤独,两行泪不觉涟涟滚下腮帮。
今年春节,志超回乡过年,晚上睡觉时,在房间私下谈论惠莲的婚事,志超打算在香港为女儿找个老公。美仪顿时哭泣起来:“你每次从香港回来探家,上床那种性急样,跟三天没米下肚的饥馑狂态没什么两样,难道你没有惦念我平时在家孤清寂寞,枕冷席凉的凄怨?莫非你还想女儿过这样的日子?”
说得志超又慌又怜爱地抱紧她道歉。
她多么想说,每次丈夫离去后,心里老是渴盼缱绻温存的沐浴,老是羡慕人家夫妻天天同床拥爱的幸福。但她羞于启齿,这样说会有违妇道的矜持内敛。
周围人都羡慕赞叹她的南风窗,可是憋屈着二十年的青灯怨妇的难言之隐,有谁理解过自己抚慰过自己?
何美仪胡思乱想走着,不小心踢着一块突出的砖块,打个踉跄,清醒过来,她遥见知青屋的窗口还有几个亮着煤油灯光,其中知青祥的也亮着,赶紧抹干眼泪,走过去。
今晚还有一个人偷偷送糕点给别人,她就是邓月至,她送给何祖康,因为何祖康前几天又帮了他一个忙。
那晚何祖康来串门,邓月至以为他因为帮助解决了乐义的问题而上门邀功,暗地叫乐义去街上廖荣记处买回一瓶玉冰烧一袋干花生。何祖康嚼着花生品着酒,和牛牯全叙了一番宗族亲情后,才说出公社党委决定组织一支专业队赴河西修水利,由各大队选派人员参加,工作是挑土培堤和建排灌站,时间大约半个月。他抿口酒后问乐义:“建排灌站关联电的工作,你有兴趣去吗?”乐义最喜欢新的环境接触新的人和技术操作,他十分乐意地点头。何祖康说:“那我明天就指示大队书记安排你去。”
邓月至更加感激何祖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