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之前的顾虑突然就消除了,我大胆地叫平方根去把办公桌抽屉里的直尺拿过来,接着一面小心地不弄散卡片,一面把尺子插进去撬起了底部。
“看到没,卡片下面还有东西对吧,妈妈就这样保持住,你能把那东西抽出来吗?”
“嗯,知道了,没问题。”
平方根让小小的手指滑进狭小的缝里成功地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本数学论文。这是一本用英文打字机打成的证明,起码有一百张纸,封面上印着像是大学校徽的图案,博士的名字用了黑体,印得端端正正,日期是1957年。
“是博士解答的算术题?”
“是吧。”
“可是为什么要藏在这种地方呢?”
平方根像是感到不可思议之极。我马上拿1992去减1957。那时博士29岁。不觉间,饭厅那边的动静没了,安乐椅的嘎吱声安静了下来。
我一只手里拿着“本屋敷锦吾”的卡片,一只手就翻开了论文。一眼就能看出来,它得到与棒球卡同等程度的珍藏。包括用纸和打字机打的字体,丝毫见不到岁月的痕迹,丝毫见不到人手造成的损伤。丝毫见不到折痕、褶皱以及污渍,这一点和棒球卡毫无二致。而且,想必是一名出色的打字员打的字,里面见不到一处打错。内文用纸整齐划一,不差一毫米,角度保持90度,纸面光滑,手感良好。令人不禁想到,无论再怎样高贵的国王的遗物,恐怕也得不到这般程度的厚葬吧。
我模仿过去曾碰触过它的人们的小心谨慎,又以平方根刚刚所犯的错误为教训,翻动时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即便被人打扰了漫长的睡眠,但博士的论文的高贵氛围却丝毫不减。它既没有被沉重的卡片压瘪,也没熏染上饼干的气味。
第一页,我能看懂的就只有第一行的“Chapter1”。翻了一会儿,碰到了几个似乎可以念成“阿廷”的单词。我回想起走出理发店后,博士在公园地上用小树枝解释给我听的阿廷猜想。继那段解释之后,他就我提出的完全数28添加了式子,还有樱花的花瓣飘落在地面上罗列的算式上的情景,也都在我脑海中复苏了。
就在这时,从内文里滑落一张黑白照片。平方根把它捡了起来,像是在某处河滩照的,紫苜蓿覆盖的斜坡上坐着博士,他看样子非常放松,双腿随意地伸着,眯缝着眼沐浴在阳光中。模样非常年轻而且英俊。虽然也和现在一样身穿西装,但那时的他看起来浑身洋溢着才华。当然,西装上一张便条也没别。
而且他身旁坐着一位女子,裙摆自然柔和地打开,只露出鞋尖。她羞怯地将头侧歪向博士这边。尽管身体上没有一处挨在一起,但两人之间的亲密之情不言而喻,连我也看得出来。无论经过多少岁月,都不可能认错——她就是主屋那位老太太。
除了博士的名字和“Chapter1”之外,还有一行是我能看懂的。那就是封面的最上面一行,是装点证明的题赠。就只这一行,没用打字机打,而是手写的。写的是日语。
~献给永远的爱人N一个不容你忘怀的人~
虽说定下来要送江夏丰的棒球卡作礼物,可一旦进入求购阶段,就知道事情并非那样简单了。因为阪神虎时代、即1975年以前的江夏丰卡,基本已被博士收藏殆尽。那以后上市的新版本大抵记载着移籍这一事实,而且身穿南海或者广岛的队服的江夏是万万不能被博士看到的。
就像平方根还小的时候我经常做的那样,我把礼物藏进了壁橱角落里。假如棒球卡及时找到了,那我只要把这双鞋默默地放在他的鞋箱里就好了,我想。
希望之光从一个意外的方向照射过来了。在去事务所领工资的时候,相识的一名曙光家政的保姆记起来,她母亲过去经营的杂货店的仓库里好像应该还剩了一些像是作为糖果赠品的棒球卡。我见工会组长也在场,自然只字不提博士获奖兼平方根生日庆祝派对的事,只说是孩子想要这种东西,闹得人没法子。这一来,那名保姆便没什么把握似地说起了撂在仓库里的赠品。
令我开始怀抱希望,是听到她母亲由于年岁大了而关闭杂货店的时候,正是1985年。1985年11月,她母亲作为老人会旅行用的点心而进的糖果中,就包含有那种巧克力。她母亲估计老人要来也没用,就把巧克力盒子背面粘着的、套在黑色塑料袋里的薄薄一片赠品一张一张撕了下来。她想等来年春天用作孩童会的旅行点心,孩子铁定比老人更喜欢赠品。虽然不清楚那保姆的老母亲是否知道里面装的是棒球卡,但她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可惜孩童会旅行食品的订单没有来。因为老母亲12月上生了病,把商店给关闭了。于是,近百张的棒球卡就这样长久地睡在了杂货店的仓库里。
我们从工会出来直接就去了她家,然后拿到双手抱着都嫌重的、落满灰尘的一只纸板箱回到了自己家。我提出多少给点钱意思意思,结果被好脾气的她一口拒绝。如果拿到球星卡专卖店去能比巧克力卖出更高的价钱,但这话我到底不敢说出口去,只有无限感激地领受了。
一回公寓,我和平方根马上就展开了搜寻作业。首先由我拿剪刀开封,再由平方根取出卡片确认。步骤是简单,可母子还是配合得很默契,节省了不必要的时间,提高了工作效率。我们业已在短期内熟练地掌握了保护棒球卡的技巧。平方根更是不得了,手一摸就能判别出种类。
大下、平松、中西、衣笠、布马、大石、挂布、张本、长池、堀内、有藤、巴斯、秋山、门田、稻尾、小林、福本……一名名球员陆续出现在眼前。正如那位小哥告诉我们的,这里面既有突起一块的立体卡、带亲笔签名的,也有金光闪闪的。平方根早已不再一一感叹出声,或者失望得咂嘴。他现在好像相信精神越集中就能越快达到目的。我周围堆了一地的黑色塑料小套子,平方根手边则堆了高高一叠棒球卡,不久便重心不稳地塌倒在了两人中间。
每回将手伸进纸板箱,都会闻到一股霉味。可能是渗透进卡里的巧克力的味道变质了的缘故。说实话,差不多过半的时候,我心里已经不大抱希望了。不止如此,连究竟为了什么在做这样的事情、自己所为何求,渐渐地都不太确定了。至少我是这样。
棒球球员的人数太多。一场比赛就有9个人出场,还要分中央联盟和太平洋联盟两大派系,历史长达五十年以上,真让人哭笑不得。江夏丰是一位伟大的球员这一点我自然是心知肚明,但是,除江夏丰以外的伟大球员,例如泽村啦金田啦江川啦,他们也都有球迷,他们的球迷也需要球星卡。因此,就算面前有着这许多的卡片,可却碰不到惟一一张真正想要的,就算这样,也不能生气,没必要烦躁不安。只要平方根感到尽心尽力了就行。壁橱里已经藏好了礼物。虽然算不上高档货,可价钱还是比一张棒球卡的高,式样也简洁,看起来穿在脚上的感觉应该不坏,博士肯定也会高高兴兴地……
“啊!”
正在这时,平方根发出短促的一声。这一声很有大人的味道,像是想到了解决错综复杂的算术题一道公式,像是找到了令人无从着手的图形题豁然开朗的一条辅助线。但因为那音调实在太过沉着冷静了,以至于我好一阵子都没反应过来,此刻拿在平方根手里就是所期待的那张卡。
平方根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扑上来抱住我。他的目光定在了手心里的卡上。看样子他想那样单独盯着江夏看一会儿。所以我也就没出声。这是一张镶嵌着江夏丰的手套切片的、1985年限量珍藏版,这晚距离庆祝会还有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