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师·父
丽娘等到了临水村,差不多正是午时。小学生们都回了家,岑甫正要叫袁妈妈摆饭了,用过饭好去接丽娘回来。不想此时听得外头车马响,见是丽娘回来了,自是高兴的迎了过去。
“日头这么大,怎就赶着回来了?”
丽娘对他一笑,立在车旁将缩成一团装个包袱样,不肯下来的悦然扯了手,嗔道,“不是说是自己爹爹,断不会怕的么,怎的就不敢露头了?”
悦然揉一揉鼻头,瓮着声气道,“上次爹爹叫背的《劝学》,还没、没背下来。”
岑甫朗然一笑,长臂一伸,就将悦然抱起。“没背下来可是要罚的。”说着将手一扬,就将悦然往半空里抛去。悦然先一惊,接着却是一串笑,借着那力,扬了胳臂,绷直了腿做个金鸡独立式,享受那片刻的飞翔之乐。这原是岑甫私底下讨好她的游戏,两人倒是做惯的,只等一会落下时,稳稳接住就是。
柴江海见了,也知怎么回事。自含了烟管笑。只把丽娘惊得高呼一声,这才发现是他们玩乐,捂着心口直斥道,“真是······没个正形!”将父女两个都骂了。
一行人这才进屋去,丽娘一面叫袁妈妈再多做几个菜,一面请柴叔去洗把脸。安排妥当了,这才与岑甫说起回去见悦然淘气,立时接了回来的事情。
岑甫见她颇有愁意,只是劝她,“如今世道,女孩子刚毅一些才好。以德报怨,那是圣人大道。寻常俗世,还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才存得长久。再说悦然也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敢作敢当,倒不堕风骨哩!”说到后头已是变劝为夸,听得丽娘苦笑不得。只对他道,“待时日长了,你这做爹爹的还能如此畅怀快慰才好!”
悦然听说买了个袁妈妈,还带着个十岁的女儿,一时好奇,早钻到后头厨房,去看人说话去了。袁妈妈是个伶俐的,翠儿也十分见机,知来了小主人,都十分殷勤小心。没一会功夫,就知道了悦然米饭面食都可,早饭喜包子,最好有蛋羹。
袁妈妈估量着午饭有先就备好的香菇炖鸡,并几个小菜,自加了个鸡蛋羹、溜肉片和一盘老醋芽菜便请开饭。丽娘瞧了,也觉妥当。
一时饭毕,柴江海自告辞驾车去了。袁妈妈和翠儿两个上来见了小主人。丽娘不让叫“小姐”,怕将孩子养出富贵家小姐的高傲脾气来,只让她们母女叫悦然“大姐儿”。
岑甫不歇中觉,丽娘便安排悦然在自己房里歇了,自去与悦然留的房里收拾,好让她住得顺心妥当。
如此直到晚上,丽娘看着悦然睡了,回了房,夫妻两人才真正得了空说话。
见她进来,岑甫早将手里打发时辰的书放了,迎上去,半揽了她的腰,将下颔轻轻放在她洗浴后半干的散发上,深深嗅一口,才道,“你许久不出门,猛离开这么一天半天的,却叫人念得紧。”
只这一句,将丽娘忐忑的心都勾软了下去,自也轻轻环了丈夫的腰,低声道,“我也想你的。”
那声音几不可闻,不过岑甫却听得真真切切,一时高兴,竟是笑了出来,手上更搂紧几分,才又叹,“娶了你,真好!如今悦然也搬过来一处住着,我就真觉得这屋子像是个家了。”
丽娘便在他肩上拍了两拍,想着要说的事,便轻轻将他推了推,“我有话跟你说哩。”
岑甫拉她往临窗的坐塌上坐了,自递上一个青花汤盅,替她揭了盖子,热烟散出一室淡淡的清香来。“好,先喝了这汤再说罢。一会凉了,恐有些发苦。”丽娘接过来,先用汤匙试了试温热口味,便索性捧起来一口喝干。
自她们婚后,岑甫便每日弄些汤水来与她养身。汤盅里都是滤过的清汤,她也看不出材料来。有时喝着像一般的肉汤,有时又似清淡的草药汤。丽娘素来不问,只是埋头就喝。她这身子早在白城武家深宅后院里叫人给下了药,很难受孕,也不知能不能调理好。
见她喝得急切,岑甫一面摇头,一面递她面巾擦面净手,一面问,“什么大事,这般等不得。还是怕我不答应,非要这样自伤,好叫我心疼心软?”
丽娘轻声啐了他,闪着满是期盼的眼问他,“你先前说过婚后不拘我要做什么,都是会尽力帮着我去做的。这话可是真的?”
岑甫收拾了汤盅放一边,自也擦了手,才挨着丽娘坐了。“只要不是祸国殃民的事,当然是作数的。”
“真的?”丽娘喜得一下子握住了岑甫的手,自己却没觉察,倒还凑近了脸去与他说事由。先说镇上的铺子分了出去,又说有霍掌柜这样老成懂行有人面的老掌柜难得,再说到那半匣子银票白放着一时也用不着,接着说黄秀姐要成亲养孩子只是早晚的事,马娘子家的安哥儿也该好好栽培才好光耀门庭,日后悦姐儿出门子也得一幅体面嫁妆······
没等她绕着圈说完,岑甫已然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了。翻了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揉捏,做出恍然而悟的模样道,“那你那酒肆太小,收益哪里够哩。”
丽娘直当他明白了,喜得直点头。
“不若将左右房舍都买下来,咱们开家大的如何?”岑甫接着道。
丽娘急得直想捶人,瞪眼道,“镇上就那些人,再大的酒肆生意也是有限的。”
岑甫终绷不住笑起来。丽娘才知道他这个故意气人的。扑身过去就要加以粉拳,岑甫轻轻动了身子,她这就成了投怀送抱。
岑甫软玉温香的抱了满怀,心下大畅,忙道,“不就是想去大点的地方开酒肆么?去罢,去罢。”
“真的?”丽娘也忘了挣扎,就伏在他身上,对着眉眼问。
岑甫翻身将她压在身低,低语道,“只你人陪着我,生意做到天边去都成。”
丽娘眼底泛出柔情来,道,“有霍掌柜哩。”说着红了脸,送上了唇。
悦然第二日便跟着岑甫收的小学生一道进了书房读书。
那三个小学生都是附近乡绅家的小公子,年纪也不过八九岁,悦然岁数小些,身量倒与他们差不多,坐一处倒也不显得小。只是功课与女学堂的不同,学得深些,已经开始讲《论语》了。悦然幸而有上辈子的底子,听自己这爹爹师傅讲是明白的,可论背书的功夫就远远不及那几个小师兄了。好在只是上半日学,下半日,她还能以勤补拙找补回来。
岑甫也体谅她年幼,也并不十分严厉逼迫。
但悦然的感觉却大不相同。虽说她下了决心不再争强好胜了,却也受不了总是倒数第一。加之老师又是爹,不学好,过得去么!是以她压根感受不到自己爹爹时时宽慰的眼神,只觉得自己与那三个水灵得跟萝卜头似的小师兄们比,几乎什么都比不上。重生这么久,悦然才第一次华丽丽的觉得自己鄙陋了。三个小师兄不仅人长得好,字写得美,书背得快,见识也还广,喝口水都知道是去年冬至的雨水,还是大寒的雪水;甚至还会些拳脚,将悦然自负的长处都比了个平手。悦然只能感慨,古代的士子教育真他奶奶的是全面发展,孔老夫子所谓君子六艺,诚不欺人也!
悦然一面骂古人变态,一面却是卯足了劲奋力直追。拿出当年高三披星戴月的架势,袁妈妈还没起床,她就能临窗点灯晨读了。
岑甫迷蒙中被扰了清梦,没听出是谁来,以为是放牛娃高歌而过,正有些不乐,却被丽娘点了额头斥道,“你给孩子布置这么重的功课?孩子睡不稳吃不好的,哼,若是熬病了,看我——”丽娘到底不好放狠话,忙披衣出去看。
袁妈妈也赶忙披了衣裳出来,正好搀了丽娘踏一地薄霜到了悦然的窗户跟前。天气冷,悦然倒也穿得整齐,只将窗大开了,对着窗外一簇瘦竹晨读。天色还黑沉沉的,只她房里点一豆灯,让风吹得摇摇曳曳,更衬得冷瑟无比。
丽娘见了忙推门进去将她搂住,又是暖手,又是心疼,“这是作甚呢!娘又不要你考状元。天还早,再睡会罢。”
“是哩。大姐儿再多睡会,立在窗边叫冷风吹了仔细头疼。”袁妈妈也劝。
“我不冷呢!也睡够了。乘早上精神好,读读书才记得牢些。”悦然笑。
“可是你爹爹在学里为难你?”丽娘思绪也转得快,只低声在她耳旁问。
悦然忙摆手,“是我自己想读读书。爹爹书讲得好哩。”
丽娘见劝不过,便让袁妈妈再添两盏灯来,都罩了玻璃罩子,别叫花了眼睛。又将窗稍掩了一半,再给悦然身上披了件软毛披风,这才回了自己房里。
见岑甫还在床上,气不过,便道,“弟子这么勤勉,做老师的却好躲懒哩。”岑甫笑着跳下床来将她拥进被去暖和冰了的手脚,一面笑道,“这正是我这做老师的高妙所在哩。好处,你日后自能见着。”
丽娘啐一口,半恨半恼道,“我可告诉你,悦姐儿可是我亲生的!”
岑甫亦笑,也学着道,“我也告诉你,大姐儿可是我亲生的!”
说毕,两人都笑起来,搂在一处,各叹一口气。
岑甫道,“悦然聪慧机敏,胆子又大,若真能从此勤奋坚韧起来,日后,怕能成个人物。”
“我只要她嫁得良人,平安喜乐一世就好了。”丽娘道,复又笑,“只是孩子自要发奋,做娘的心疼,却也不好拦着。随她去罢。只是你可别暗地里逼她。”
岑甫笑,“这孩子哪里是逼得过来的。再说我若逼了她,你还不得将我一口给吞了。”
两人说笑一回,这才收拾起身。待出来一看,悦然已在院子里行拳了。岑甫便立住脚看,偶尔还点拨一两处。自此后,父女两人便常一道院里行拳练武强身。岑甫也教悦然一些吐纳之法,增其内劲。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