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甫看过两个病人,在书房写好药方子,正要前头寻人去抓药。行到院子里,便听得黄嬷嬷和丽娘在房里说话。言语中似提及自己,便忍不住走了两步过去,听了回壁角。
“丽娘你这是有心避着岑先生?”
“嬷嬷,你自忙去罢。我头疼,歇一歇。”
“你跟我说实话,真是瞧不上岑先生?”
——岑甫听到这里,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只等她答。不想等了一盏茶都没个言语,却传来极低的呜咽之声。
“你这傻丫头!唉——今日不见你,岑先生都问了好几遍。我瞧着他是——”
“嬷嬷,你别说了。是我,是我,配不上他······”接着便是一阵低泣。
岑甫心头一急,便忍不住想要推门进去将心迹挑明。却听黄嬷嬷道,“我看他不像是在意这个的。”
“我在意。嬷嬷,他越不在意,越是关心我,还送我药;我越是觉得自己污秽不堪······”
黄嬷嬷深深叹口气,将她搂在怀里安慰似的拍着,“别这么想丫头。好了,咱们先不提这事。别哭。你是嬷嬷见过的最是清白做人的好姑娘!”
——岑甫终收住了脚步,深深的看了丽娘房间一眼,似要将那层窗户纸都看透了去,这才转身往前头叫小伙计抓药去。
转眼就到了鲍秦氏满月的大日子。此时柴江海的手已然大好了,只不能太过用力。马娘子也能在院子里走好一阵了,只是不好似往日那般大动。
这一日鲍柱和林觅两个套了牛车来接,一行人都去临水村吃个满月酒去。此次与先头岑甫过生日一般,丽娘也关了铺子,带着掌勺伙计一并去整治席面。
因鲍秦氏乱世里头早与家人走散,没了娘家。黄嬷嬷与丽娘并马娘子商议,索性替鲍秦氏做脸,充了娘家人,给一对儿龙凤孩子送了满满一担的“满月担”,衣服鞋袜并吃食都备齐了。将鲍秦氏惹得含泪带笑,“亲姐”“亲妹”的叫个不停。
一时开了宴席,左右邻里都来道贺吃酒,好不热闹。女人们这边散得早,鲍秦氏照旧引了她们三个在自己房里歇息说话。孩子自让寻的一个奶娘和张厨娘看顾。
鲍秦氏话里话外都透着要将丽娘与岑甫拉拢一处的意思,黄嬷嬷和马娘子两个早是知晓,也都抿着嘴儿笑,不跟着起哄也不劝。丽娘让她们聒噪得心头焦躁起来,忙说想出去走走,自出了门。也不顾日头,只循着那日走过的路径,往山脚底下信步而去。不觉就到了那日崴脚的地方,自立在树荫出神。不意身后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她避了多时的岑甫。
“可是怕再崴了脚,不敢走了?”
丽娘扭头见了是他,心里自先跳了半晌,口讷半天,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一路都跟着你,真个没觉察?”岑甫半含了笑,先跨半步,与她并肩而立,循着她方才的视角看了一回,才问,“想什么呢?”
丽娘勉强笑了一笑,垂了头,并不言语。
“前头就是北樵溪源头,水清可见底,不若过去瞧瞧。”说着便引了丽娘的手臂,往前头灌木横枝,似遮严了路径处走。
丽娘本想推拒,脚步却已跟着走了好几步。张了张口,便也不好说出声了。行不过十来步,树开草碧,一泓潋滟清水便在眼前。近两步再看,果能见里头青石、水藻、落枝都一一清晰可辨。丽娘不觉弯了眼眉点头道,“果真是凫水的好地方。”
岑甫与她并立在水畔,一时谁都没再说话。丽娘先是心头有些乱,在微风清水草木香的安抚下,渐次平稳下来。只觉心底压着的东西都渐渐飞离而去,心慢慢空了,轻了,最后似飘飘摇摇的飞扬了起来,徜徉在眼前的碧水青山里。自己都觉得心底清亮明澈起来。
这个时候,岑甫开了口。
“丽娘,我想请人来提亲,你可愿意?”
丽娘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滚进水里。好容易抓住岑甫伸过来扶她的手,白着脸却是说不出话来。
“你那日与黄大姐在屋里说话,我听到了。丽娘,你在我眼里比这透亮的水还要清白洁净。我,欢喜的是你这个人,不是别的什么。你,可明白?”岑甫拉着她的手,一气将心里话倒了出来。自己也给吓了一跳,看着煞白一张脸的丽娘,心底暗自发苦。只怕是将事情弄坏了。
岑甫见她实在是吃惊太过,几乎脱力。便扶了她拣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自负手立在一旁,静等她说话。俊朗的眉梢沉了下来,心底颇有些煎熬,不免自怪太过莽撞。
丽娘到底是个干练女人,自缓一缓精神,对着这片澄澈山水,心也渐次安宁下来。耳畔不由得想起黄嬷嬷骂自己的话来,自低头思量。
她既不打算做个节烈妇人,一辈子不再嫁人,如何要推却这大好姻缘?不由得抬眼去看岑甫立身看水的侧影,心头道,如此好人,作甚拿捏?没的便宜了旁人。既他肯如此剖白,她便索性陈了身世。若他不弃,她拿甚乔?思及那日与黄嬷嬷的话,不觉脸上飞了红晕,那等自惭自秽,岂又不是动情用心太过看重的缘故?世间女人往往因俗礼自苦,她向来不屑,没曾想竟也糊涂了一回。还处处叫这人瞧在眼里,真真是······
丽娘心头叹口气,人却已脱了心魔,明朗爽利起来。
“蒙岑先生不弃,如此厚情,丽娘不敢辜负。只是你我飘零相逢,各自前尘不知,也不妥当。不若各自倾告故事,再做打算?”
岑甫听了前半句已是大喜,只道,“前尘往事已矣,丽娘,我并不在意。”
丽娘冲他笑得倩然,“岑先生,我可不敢将自己一家子托付给个不知前尘故事的汉子。”见岑甫有些讶然,又道,“当然也不必凡事俱告,只是大略的身世经历还是当彼此知晓的。不然,万一嫁了个江洋大盗,可不就冤枉了。”说直后头已是玩笑口吻。
岑甫果然舒了眉笑了笑,“也是。”顿了顿,就要剖白身世,“我本是西北陇州人——”
丽娘却摆手,斜他一眼,“我先来说!”
岑甫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发软,只笑道,“好,你先说,你先说。”
丽娘双眼虚投在水面,尽力将那些埋在心底深处的记忆拉扯出来。
“我是江南人,哪一处却记不得了。家中困顿,被兄长卖给了到乡间来收罗女孩子的教习妈妈。走了一天的水路才到了扬州城。在教习妈妈那里住了半年,就被扬州当时最大最红火的歌楼挑中,买了回去教习歌舞弹唱,也略教了一些诗文,以便日后,好与客人应对唱和。”丽娘说着偷眼去看岑甫,却看不出他脸上眼中别有厌弃。于是继续说道,“自古青楼妓馆养了女孩子,都是图其身价。要么捧红,做成奇货可居之态,及至破瓜之时,可待价而沽;日后迎客也好选拣着接,却收取贵价。要么则早早挂了牌子出来陪客,日日卖笑,也能赚回好些银钱。”说着竟是对岑甫一笑,“我就是在那里识得黄嬷嬷的。”
岑甫听了,正替她心酸,不想却接她一个笑颜,登时有些傻。再听她如此说,却是要将隐秘身世都吐露出来,连及身边人也都不打算隐瞒。不由得心头一动,只叹自己果真没看错,她虽出风尘,其心却皎皎若明月一般。不由得近了两步,替她摘去落在鬓边的小片枯叶,也就斜了身子挨着她在石头上坐了。唯恐提及旧事,她心头难过,便道,“我知晓了,往事已过,就不必再提了罢。”
丽娘摇头,“今日好容易能畅快说一回往事,吐一吐心头郁结。”复又看向虚空,自道,“我那时懵懂不知事,是嬷嬷看顾提点我。我比着那两条路,觉得第一条似乎自在些,便日日用心学艺,总算占了同辈中的头名,过了几年清静日子。到了十六,楼里的鸨母和教习的妈妈便开始推我上台,渐渐红了,就等来了豪客,好叫价破瓜。”丽娘顿了顿,声音低了两分,“那时候,恰好那武昌业逛至扬州,来楼里玩乐,便看中了。那时······嬷嬷病了,楼里正要将她往下等行院里卖。我、我······用了些伎俩,要他赎买我和嬷嬷出来。后来,就跟着他去了白城,做了姨娘。”丽娘一口气说完,似丢了好大个包袱一般,直腰舒一口气,立身起来去水边看小鱼嬉水。见岑甫一直沉默不语,竟不敢回头去看他,只用手拨了清水,告诉道,“此后的事情,你也就知晓了。”
岑甫听了这一席话,一时心头似辣似酸又似疼,说不出是个甚滋味,待要安慰却觉无力。只恨自己没能早逢着她,半晌才低声道,“你,实在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