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死一人心
转眼间，草长莺飞，又是三年时光，如同白驹过迹。所有的誓言怨言一起沉寂，经年累月，多少人在痴痴等候……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醒了便是醒了。可是抬眸，看看周围的世界，却再也不一样了。
大雪纷纷得飘落，鹅毛般从灰冷的云层间滑落，扬撒了整个天地。歌声般悠远，一片片无声无息铺天盖地。
上山的路满是雪花，使人步步维艰。一个年老的妇人在前引路，边走边咳嗽，“姑娘，大冬天的，你怎么非要上这座没人气的南山呢？”
她身后确实跟着一个人，裹着紫色斗篷，容貌缩在衣袍里看不清。她微弯着身抵抗风雪，双手拥着怀里的紫金手炉取暖，不时低咳几声。看这样的身体，似乎还不如前面引路的老妇人。听到老妇人问话，她顿了好久，才慢慢开口，“我要找人。”只有从声音里，才听出她是一个年轻女子。
“找人？”前面的老妇皱了皱眉，看看漫天飞雪的天气，念念叨叨，“什么样的天气不能找人，就要这个时候来？”亏她早上起床时见这陌生女子像要上山的样子，实在担心她那副柔弱的身子冻死在山里都没人知道，所以便急急忙忙地丢了活给邻里，来带这女子上山。
后面的女子走得很慢很艰难，咳嗽一声后笑笑，明显中气不足，“婆婆心肠真好。”
前面的老妇却没有立刻回应，皱着眉想一会儿，突然回身睁大眼，倒把后面的女子吓了一跳，“你该不会是要找前丞相文公子吧？”
女子愣了下，又笑，声音软软的，“是哎，原来婆婆也知道他唉。”
“怎么会不知道呢！”老妇来了兴致，干脆停在雪地里不再走，开始滔滔不绝，“三年前文丞相死了妹子，他便天天来南山等。非说他妹妹没死，一定会来南山找他。好像是太子殿下和他约定，要是三年还等不到他妹妹，他便要乖乖地离开盛京了……说起来，昨晚就有人看见文丞相上山了，今天好像就是约定的最后一天唉。”虽然文景归已经不是丞相，可是朝中一直无人担任丞相一职，百姓们也叫习惯了，便也没人改口。
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抬了抬眼，笑一下，“所以我才急着赶回来唉。”要不，可能就真的见不到他了。
老妇一愣，突然掀开女子的斗篷，露出一张绝美的容颜，映着雪光，皮肤晶莹剔透竟似透明，甚至能看到肌肤下浅浅的血管。眉若远山，眉似新月，樱唇浅红，勾出颜如舜华的绝艳。被掀开斗篷，女子只是缩了缩肩，眼中闪过诧异，但又很快归于平和。
老妇呆呆地看着她，“莫不是文、文三小姐文兰屏？”原来传言中，文三小姐并没有死，是真的。
女子轻轻一笑，重新戴上斗篷，遮住外面的风雪，动作很慢，“不，不是，我叫紫苏，不叫文兰屏。文三小姐早就不在人世了，婆婆不是都知道么？”
“是哎……”重新开始带路，老妇心中仍有疑惑。她并不曾听说，文丞相认识一个叫“紫苏”的女子唉。可是这位紫苏姑娘长得真漂亮，倒是和文丞相很配，就是……她瞅见后面女子掩嘴咳嗽的动作，努了努嘴。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差了点。
既然知道后面女子要找谁，老妇便直接带女子去目的地，一路上直念叨着，“姑娘多年不回京了吧？”
“嗯。”后面的女子轻声应，打了个哆嗦。真的好冷唉。
“姑娘知不知道，太子殿下一直想把他的贴身侍女，叫什么来着……哦，古意……赐给文丞相做偏房呢。”
后面的女子的脚步顿了顿，又笑，回答得倒不迟疑，“文丞相一定不接受。”
“姑娘怎么知道？”老妇回头，见那女子一脚踏进雪里差点滑倒，忙伸手去扶。这一扶才震惊的发现，这女子手指冰凉就算了，手腕处居然极细，竟像是全是骨头，没有一点儿肉似的。
“谢谢……”女子抱着暖炉不动作，也知道老妇被自己手上的冰凉吓到了，并不解释，只是用眼神示意老妇继续带路，“我和文丞相是多年的好友，自然知道他的脾性了。”
这一说话间，已经走了不少路。可是老妇不经意间回头，往往被那后面的女子吓一跳：她的脸好苍白，唇瓣青紫毫无血色，瞳孔深得似乎要淹没一切……明明是一个大美人唉，怎么身子就差成这样……
到了山腰，老妇指着前面的两个人：一个白衣坐在坟墓前，凛着风雪；一个黑衣站在旁边，面无表情。老妇努努嘴，“姑娘，那位坐着的就是你要找的人。”
女子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雪地上的白衣人。只看到他乌发沐着雪光披在肩上，白衣单薄，好风雅好气质。一汩汩的心疼涌上心尖，越来越密，都要将她淹没了……泪光挂在长睫上，凝结一片。
黑衣人听到这边有声音，便皱着眉看过来。见是一位妇人和一个紫衣女子，便走过来，“两位有什么事么？没事的话……”
“又没有人死，他干嘛一直坐在那里？”紫衣斗篷的女子突然开口，声调湿润。不仅打断了黑衣人的话，也让旁边的老妇人吓了一跳：这个姑娘说话，怎么这么大咧咧地没礼貌？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黑衣人刚要斥责，突觉这声音好熟悉……他攒着眉努力想，直到那女子似乎笑了一下把斗篷解开了一些，乌发柔顺地垂落而下，娇媚的面容映在眼前，他才张大嘴，“弟妹？”震惊地看着她，眼中闪过迟疑、惊喜、疑惑等种种情绪。
女子甜甜一笑，躲过文雁南要扑过来抱住她的手臂，“大哥，是我……可我现在身体不好，你还是不要碰我的好。”她可不敢确定，被文雁南有力的胳臂一抱，她努力养了三年的身子，会不会立即散架。
旁边的老妇听得目瞪口呆云里雾里，见眼前的高大男子兴奋得直搓手，还是搞不清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他们确是旧识她看出来了，可是……彼此的称呼好奇怪啊。
文雁南当然是一眼就看出紫苏身体大不如当年，心中酸苦也算是欣喜。经过那么重的创伤，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他当然不敢奢望紫苏身子好到什么程度。扬起英俊的长眉，“弟妹，你太过分了！”要不是二弟一直坚信她不会死，他这个大哥早就放弃了。
“大哥，我守身如玉，你不要诱惑我唉。”紫苏格格笑，又忍不住咳嗽。
文雁南爱怜地拍拍她纤细的肩，“说话还是这么乱七八糟……”看看老妇人，又指指远处坐在雪地里的白衣人，“我送婆婆下山，你和二弟……好好说会儿话。”声音中仍掩不住激动，眼角隐约湿润，又被他强行掩住。
三年了……又是三年……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年啊。
紫苏点点头，目光看向雪地里的白衣男子，柔意毕现，轻轻应一声，“哦。”便拾足向前走去，步子很慢，又耐不住大雪，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
文雁南一手扶着老妇人，一手忙拉了她一把。见紫苏冲他笑着点点头便缓缓往雪中央走去，怔了好半晌。雪花片片落到脸上，天地苍茫，一片雪白。一滴泪顺着雪花，滚落到雪地里。忙低头去扶老妇人下山，掩盖住自己的情绪。
紫苏的手，好凉，好瘦……这三年，她该吃了多少苦头？
紫苏站在他身后很长时间了，他都像是没有灵魂似的，连头都不回一下，似乎外界已经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紫苏低低叹口气，想起当年的他，警惕力是何等敏锐。她坐在树上偷看他他都能发觉，而现在……她都已经走到他身后了，他竟然一动不动。
“文景归，你不是说陪我一起走的么？现在一个人坐在这里又不理我，是什么意思啊？”终于说出口，尽管声音低弱没有当年的娇甜，可是那份对他的思念，却从来没有变过。
雪地里的人身子震了震，却没有回头。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语气……可是，他不敢回头，怕只是自己的错觉，怕又是一场空梦……
紫苏看看空中纷落的雪花，身子缩了缩，甚至觉得手中抱着的暖炉也冰凉了。可是应该不会啊，她出门的时候，明明再三确定，暖炉可以维持到今天晚上的。是因为她的身体太差的原因么？
幽怨地看眼还是不回头的白衣男子，把脸埋在厚实的斗篷里，低声抱怨，“这么冷的天还让人出来挨冻，要等人还是要折磨人啊。乖乖待在‘文府’里不就得了，真麻烦……啊，文景归！”
手中的暖炉“砰”地掉地，斗篷下清瘦的身子立即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紫苏抽口气，扁着嘴，“我觉得我的骨头要断了……”
文景归松了些怀抱，却依然抱着她。低着头，无声无息地看着怀里的女子。慢慢地抬起头，手指伸到她的人中下，半天不动。
“……我还没有死。”紫苏咬咬牙，想要抬头瞪他，“见到多年未见的心上人你能不能正常点啊，干嘛一上来就看我死了没。我要是鬼……”话尾怔怔地截住，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人，本来不打算落下的泪珠倏地滚落。
这还是以前那个风华的文景归么？这还是那个水墨画般的美男子么？双瞳深深地陷了下去，显得鹳骨极高。唇色惨白，哪里有当年的红润？虽然依然俊美，但比起她记忆中的美男子，却是差了太多……
紫苏也知道他变成这样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可她还是吸吸鼻子，撇开嘴角，“真丑。”
“是么？”文景归轻轻一笑，置若罔闻，抚摸着她的脸颊，“这么冷……紫苏，你还是一样的美唉。”
“哪里美哪里美！”紫苏瞪着他，身上没有一点肉，哪里美了？要安慰人也不待这么的！
文景归轻笑，抱紧她，实在是太瘦了。可是，他闭上眼，胸口空白的地方被一点点填补，再次充实。“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说不出与他反调的话，因为紫苏也是满心开心。她只是不想掉泪，可是这个男人老是让她想哭！湿润的雾光沾在长睫上，终于抱紧他清瘦的腰身，哭着，“我好想你好想你……”那两个“好想”卷在舌尖说的飞快，充斥着软软的鼻音。
“我也好想你……”文景归知道她必然有好多委屈，便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她。还是和当年一样的脾气，还是那么纯真。真好。重行在他醒过后告诉他要带紫苏回“千寒宫”修复严重亏损的身子，还告知他不必希望太大。可是他知道，紫苏一直很坚强，她一定会撑下去，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他……终于让他等到了。
“我身子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动不动生病动不动咳嗽，我好伤心……”女孩哭得很是伤心。
“没关系，我会帮你补好身子的。”文景归柔声安慰，反正他曾照顾过她三年。当年她的身体，还不如现在呢。
“我每天都不能吃饭只能喝粥，我好难过……那里的人都冷冰冰的，没有人陪我聊天……下次你一定要陪我……”
“下次？”男人危险地眯起双眸。
怀里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子抽抽鼻子，重又将脸埋下大哭，“你还凶我！我都不能练武了！都怪你！”
“不能练便不能练吧……好好，都怪我。”见怀中女子脸色不对，他本是漫不经心地说，又忙改口。
紫苏胡乱地用他的衣袖擦干眼泪，撇着小嘴。果然还和当年一样，心情一放松，便开始照着自己喜欢的方式想问题……可是面对这样的文景归，她又生不起气。她喜欢他唉……忽地眼珠一转。
“景归，你爱不爱我？”大雪纷飞，女孩仰着脸，执意索取答案。
“爱？”文景归怔了怔，还没认真思索，见怀中女子撇着嘴又要哭的样子。他挑了挑墨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顺着她的话说，“当然爱了。”
“有多爱？”
“嗯……”刚犹豫，就见俏佳人皱着眉，便好笑地继续哄着，“非常非常爱。”
紫苏蹙了蹙眉，“你要说，比我爱你更爱我！”她三年的罪，可不能白受！至少要他爱她更深些。
“这个……哦，是的，我比你爱我更爱你。”这次，男子态度转变得非常快非常合作。
“哼！”看出文景归只是在敷衍自己，紫苏皱了皱鼻子，“你又把甜言蜜语随便说来说去！”还是改不了把甜言蜜语当手段的恶习！
文景归眼波一转，唇角勾了勾。看出这个姑娘是借着胡搅蛮缠来掩饰心中的紧张兴奋，可是，他倒觉得，有更好的方法唉……
紫苏眼珠一转，又有了主意，“你要发誓……哇，你、你靠我这么近做什么……唔……”小嘴被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四目深情地凝视，温情暖暖地熨着心窝，暖烘烘的，是多久没有感受过的柔情蜜意呢……闭上眼，抱紧对方，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大雪浩浩荡荡，席卷整个天地。云开雪霁，是难得一见的大晴天。整个天地间，飞雪如精灵，轻声吟唱着颂歌——
喜欢你，比整个世界都要喜欢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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