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兰儿文儿捧进来好多慕容雪赏赐的物件:一柄青桐琴身、玄色描金古琴,笔墨纸砚及镇纸等物,画轴、颜料,和一盘围棋。
白日里,做好自己应做的杂事:我把库内所有的衣饰物品统一登记造册,分门别类管理,这样,找起来相对容易,缺少之物也好及时补充。
戌时,太阳渐渐隐去了它最后一缕光辉,院落里逐渐安静下来,各个房间,均亮起了烛光,烛光摇曳,各色人等有着各色心情。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案前,轻抚琴身、琴弦,一阵熟悉的沙沙声传进耳鼓。这琴也好像有了灵气,平和敦厚,亦如操琴通乐的君子修养。人乐合一,人,首先要与琴合一。
弹一曲《高山流水》吧,据说词曲是俞伯牙所作,距今已有几百年。我双手放在琴弦上,摒神静气,乐曲倾泻而出。
琴曲起初表现的是稀疏的雨滴滴落山涧,窈窕幽谷,携几多挥之不去的幽怨。
转而,流水充沛,树叶间也不时洒下几许细流,泰山有灵,当诉世间坎坷哀怨。
倏忽,雨点渐次密集,水流渐渐增大,山泉跳跃,展无限金戈铁马的杀伐悲壮。沿途遇阻,则向上冲击,奔流。
未几,山洪暴涨,水流的速度逐渐加快,瞬时带下很多土方岩石,洋洋洒洒,挥斥方遒。
我闭上眼睛,手指手掌手腕默契一致,右手拨弦取音,将散音、泛音、按音三种音色不时变化,声音时而浑厚刚劲、如山庙撞钟,时而轻盈飘渺,如珠落玉盘,时而圆润细腻,如姬女歌喉。
左手亦如蜻蜓点水,揉动起落,按滑音好比轻丝绕梁柱——吟、猱、绰、注,天人合一,琴人合一。
弹奏这首《高山流水》,我仿佛回到了灵山,它灵秀俊逸,蕴含了天地山水之浩远,绞心滴血般,将人在自然面前的弱小和不知所措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后一个余音袅袅飘散,我缓缓张开眼睛,眼里竟似有了点点泪光。看来,我在人世,是变脆弱了。
身后,一双手臂缓缓环住我。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诞香,我就知道是他了。我不想动,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琴音里。他也没有说话,静静的,静静的——我竟想,在俗世,不想太多,就这样宁静以终老也好。
许久,他递过一方丝帕,我接了,拭干眼角的泪,顺便把鼻涕也擦了擦。他接过去,复又塞进衣襟里。轻轻拉我起身,把我抱在他胸前。
我静静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很缓很慢,让人内心很沉静。耳畔传来他悠悠的声音:“你的乐曲里,有太多的委屈和担忧,让人不忍卒听。
虽然第一次被男子抱在怀里,但是奇怪得很,我们好像都没有两性相拥的感觉。他的怀抱如父亲,如兄长。我给他的感觉,也应该是一个想找人倾诉,满腹委屈的需要保护的弱者吧?
他对我笑笑,坐下来,轻抚琴弦,一首不知道名字的乐曲流入夜色。他弹奏的曲子,铿锵中带有无尽的余韵,如金石破空,又觉荡气回肠。有一段反复弹奏的旋律,似曾相识。我忽然忆起李延年的佳人歌,试着给乐曲填词,清婉唱了出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琴瑟嘤嘤,和谐动听。原来李延年的佳人歌,你也会?”他抬头看着我,淡淡的笑意在脸上弥散开来,竟让我有些恍惚不已。
我们之间有了一刻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
“不早了,好好休息吧。”他起身拍拍我瘦削的肩膀,推开门走出去,却又如同僵住了一般,立在原地。我走到门边向外看,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丫鬟,不只是慕容少爷的,还有大小姐,二小姐,甚至是老爷太太房里的都有。
奇怪的是院子里这么多人,居然都如入定般,呆呆立在当院,没有一个人走动,喧哗。
许久,慕容雪发话:“这么多人,都听傻了不成?”
一众丫鬟才反应过来,复又个个低头,瞬间,满院子的人,都走散了。
慕容雪回头看看我,满眼涌动着自豪,复又大大一笑,向正房走去。
关了门,我内心却充斥着一种说不清楚,很让人不安的预感。
果然,榻上斜卧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他的面容清癯,嘴角坚毅,身材修长,高高的鼻梁,深邃的双眸。而一眼让人留有深刻印象的,却是他的这双眼睛——冷冽凌厉,让人望之寒意顿生。
“你——”我脑中出现了几个版本:跑,喊人,镇定应对……
他微微一笑:“你的琴声和歌喉,都只应天上才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忍不住从窗子进来,看看拥有这绝技的是什么样的人儿。”
“让你失望了吧?”我放松下来,竟然与来人调侃。
“长相上,好像与之不太搭配。”他又笑笑,老实回答。
我坐在案前,看着他。奇怪,我好像与他似曾相识。
在哪里见过呢?我绞尽脑汁。
猛然,灵光一闪——那个有刺客的夜晚,那个黑衣蒙面人,那个步步逼近我的杀手的头儿——他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似是看出我的恍然大悟,他抿着嘴,充满兴趣地看着我。
“我见过你!”我镇静地看向他。
“我也见过你!”他咧着嘴,脸上因含着笑意,眼中的肃杀气大减,倒是有了点说不清的亲和。
“我很是奇怪,那日匆匆一别,你就在大小姐的院子里销声匿迹,没想到,居然在大少爷的院子里,又见到了你”他语气里有一丝好玩的意味:“与主子琴瑟和鸣,想必滋味不错吧?”
我气极,却又反驳不得,看来,慕容雪与我刚才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想象他如蝙蝠般倒挂在屋檐上的样子,我忍不住一咧嘴。
“我来寻你,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他站起身,双手背在背后,缓缓踱到我面前。
我不由起身,后退了一步。他身上有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气势,我感觉心脏压力很大,整个人似乎都被他独特的气场笼罩。
他眼睛慢慢下移,最后落在我脖子上的通灵玉佩上。
顺着他的目光,我也下意识用手摸摸玉佩。玉佩光滑莹润,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能否告诉我玉佩的来历?”他眼里充满了探寻。我的思绪飘飘渺渺,好像又回到了灵山,母亲与我临分别时,对我的嘱托,以及帮我挂上玉佩的一幕,仿佛就在昨天。
许是我脸上浮现了太多的情感太多的心绪,他的眼睛不断变幻着不同的光彩,疑惑、思索、不解,竟然还有些许——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