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的五月二日，慕容府一派祥和，各院均在准备五月五日的端午节赛事。
一早起来，我正准备服侍大少爷进早餐，经竹儿通报，进来了一个人——慕容府的大管家慕容醇。这大管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穿着不突出，为人显得儒雅、宽厚，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强干，年纪在四十岁上下，说话办事沉稳老练。
原来，这一年四月间，汉武帝任命霍去病为骠骑将军，率领一万余骑兵，欲从陇西出发，远征匈奴。汉武帝本好大喜功，又因自上而下都迷恋奢侈之风，如皇宫内，管膳食的婢女就有三千人之多，而使武帝略有不安，这么多车马用度，他希望有富户可以分担。
于是皇帝责成霍去病代为筹集部分军费。霍去病多方筹措，并转责花无痕为中间的说客，来找慕容雪。慕容一族，此次向军中捐银两，折合战马四千匹，战车一千辆。这是目前为止霍将军收到的最大的捐赠，霍将军为此专门设仪式，接手这批战马和战车。
昨日，慕容恪已经代表慕容一族，将登记造册的战马战车数目明细送到霍去病将军手中。送去的战马、战车，大管家负责，由午时直至申时，方与将军副将交接完毕。
慕容醇边说，边自怀中将收讫字据取出，双手奉上，我将它送给慕容公子过目。
慕容雪双目细视，眉头舒展，表情平淡，看不出内心想法，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辛苦你了。”他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上次我跟你说的，让你找个懂奇门遁甲和阴阳风水的大师，你找得怎么样了？前些日子，王大师布的阵，让无影门受挫了一次，估计也已经挡不住对方的攻势了。”慕容醇低头答应几句了，又闲聊了一些外面的琐事离去。
这奇门遁甲之术，据说是古时既有。它根据天干九宫等诸多因素，结合风水生辰，预测吉凶未来、选择吉时吉方。我也是略略知道一些而已。
用过早餐，慕容公子刚躺在榻上养神，丫鬟传报，花无痕求见。慕容雪赶紧坐直身子，说“快请！”话音刚落，花无痕已经挑了门帘进来，粉面桃花般的面容，带着甜甜蜜蜜的笑意。两人见了平礼，分宾主坐在榻上，我在中间的方形食案上摆上小食和茶，静悄悄立在慕容公子身侧。
花无痕抬眼看了看我：“清扬兄，什么时候府上改了规矩，卧房里贴身丫鬟着绿衣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慕容雪，眼睛里都是逗弄的笑。
我低头无语。慕容雪转头看看我，说：“清儿在我眼里，已经不是丫鬟，我准备找个时间，给她脱了奴藉。”
花无痕愣了一下，低头喝了口茶，又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此次来，受霍将军所托，送慕容公子一张请帖。”他从袍袖中取出一份大红的帖子，“霍将军十二日出征前夜，在将军府举办晚宴，请慕容公子务必届时光临。”慕容公子双手接过请帖，点头说一定按时到。
“我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花兄可否赏光。五月五日，我们慕容府将有贺端午节的赛事，恳请花兄做评判，来为婢女们的琴棋书画评出优劣。”花无痕抬头看向我：“清儿可否参加？”“参加，我有信心，清儿会是我府有史以来最有看点的丫鬟。”花无痕一口应承，说到时候一定按时到。
五月初五端午节说到就到。早上，我们参赛的丫鬟被集中到大少爷的书房，由竹儿宣读赛事规则：参赛者，均可以自行选择装束及所用物品道具，单项赛事，采用淘汰制，最终胜出者为单项赛之冠，每项奖项均设奖品。四项单项奖均夺冠者，可获一份意外大奖。地点设在后花园凉亭前的空地上，四项赛事同时举行，设四个小赛场。
我回房，换上了慕容公子为我找人定制的素白长裙，裙摆很宽，裙长落地，袍袖宽大，与普通的深衣自是不同。头发披散下来，只用丝带轻轻一系。裙上香气盈盈，想是衣料上用了十足的熏香熏制。轻轻走动，裙摆和袍袖就随风舞动，煞是飘逸轻灵。这布料，当真是上等的蚕丝织就。我一个婢女，着此衣裙，着实有些不安，好在是主子赏赐，只做参赛的服饰。
不只是长裙，还有他着人从外面买来的上好的胭脂水粉等物。我画了淡淡的眉，勾画出细长的眼，趁着白肤红唇粉腮，自是有一番动人的神采。
慕容公子兴趣盎然看着我，微微一点头：“没想到你打扮起来，立时就不同了，我竟觉得，你的飘逸出尘，不够真实了，好像你本不属于这里。”我心一颤，好像被人点中了穴道般，竟怅然若失了良久。
经过抽签，我参加的第一场比赛是琴赛。
琴类比赛的赛场，就是正对凉亭的一片空地，身旁是潺潺的流水，荷叶田田，游鱼穿梭于荷叶之下。地面铺着青砖，一块厚厚的红色地毯上，摆放着桌案、绣墩，案上是一琴，一熏香炉，香气缭绕，古朴宁静之感油然而生。
天有些阴，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微风轻轻拂过面颊。
二管家接过丫鬟递上来的卷轴，宣布琴赛参赛者名单。
他打开卷轴，惊愕了片刻，又抬头看看大少爷和花无痕，沉吟了片刻，大声宣布：
“琴赛参赛者今年只有一人：慕容公子属下二等丫鬟——清儿。”
我一愣，看向凉亭中的评判二人，他们也愕然。
四周一片寂静。
转而，慕容公子哈哈大笑：“看来，那晚清儿的琴音，让所有人都折服了。”慕容公子转头，向花无痕简单说了我弹奏《高山流水》的情景，花无痕连连点头，深深看向我。
慕容公子命人将自己房中的古琴取来，换了案上的琴下去。琴身暗红色，用金漆勾画出的海浪云纹，让我想到了蓬莱，想到了灵山。
我坐在绣墩上，抬头看向凉亭评判位置上的二人。这场琴赛，无论我弹得如何不堪，我都将是唯一的夺冠者了，这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轻抚琴弦，我瞬间又思绪飘渺起来，一曲我在灵山经常弹奏的琴曲流淌开来。
这琴仿若知道我的情绪般，忽而清越忽而喑哑，若泣若诉，将我对故地对母亲的思念淋漓尽致一展而出。
闭上了眼睛，心里是满满的忧伤。带着回忆，我仿佛与母亲穿梭在密树繁叶之间。琴音配合着我的思绪，完美演绎世间的离合悲欢。
虽闭着双眼，但我还是能感觉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我的脸上、身上，身边有微微的风动，我的衣裙尽数舒展。一股淡淡的幽香沁入我的心脾，这是衣服本身散发出的。
又想到人世中，得遇心思细腻的慕容公子，我的心神一转，琴声中便又有了温柔婉转的意味。
当最后一缕琴音柔和飘散，我睁开双眼——太阳穿破了云层，斜射下来，只恰恰照在我的身上，将我凸显而出。袍袖上，不知何时落了几只美丽的蝴蝶，它们忽闪着翅膀，我的身边，也环绕着一群各色蝶儿。
抬头看向凉亭，慕容雪与花无痕，面色均似水般柔和，慕容雪眼中有迷幻的深情，而花无痕的眼中，居然有泪光隐现。
再往身旁看，所有的婢女，均痴迷般凝视着我，大多数人眼里都有泪光闪耀。许是琴音中的乡思、亲恩触动了她们本是很柔软的心，产生了无尽的共鸣。她们自幼离开家离开亲人，在这样一个环境中苦苦求生，也实在是不易之极。
慕容公子站起身，大声宣布：“琴赛夺冠的是我们的清儿姑娘。”他走下凉亭，走到案前，我起身低头行礼，他伸手扶住。他的手指不经意碰触到了我的手指，他握住，稍用力捏捏。由指尖传递的一阵麻酥酥的感觉，让我心一阵狂跳，我忙低头，总算掩饰了过去。
“纵马山河，琴瑟相伴肝胆；才子多情，碧水辉映红颜。清风浅潭茶尚暖，红袖添香歌未残，与君共叙平生愿——人长久，伴花眠。”
花无痕亦走到我身前，大声朗诵我前些日子在翠华山所做的词：“人间居然有这样的琴韵，居然有这样飘逸的人儿，你的琴艺，让阳光为你驻足，让蝴蝶为你舞蹈。我自诩琴艺天下第一，今日听了清儿姑娘弹奏的曲子，方知自己的孤陋寡闻，花无痕甘拜下风。”他款款弯下身子行礼，弄得我满面尽红，忙低头回礼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