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日,神宗给知经筵官朱希忠、张居正及同知经筵官吕调阳三人各一道敕谕,宣布定于二月初二日举行经筵,命朱希忠、张居正、吕调阳分直侍讲。张居正、吕调阳及陶大临、丁士美、陈经邦、何雒文、沈鲤、许国,日侍讲读。要他们在讲解中明白敷陈,委曲开导,着重阐明理欲消长之端、政治得失之故、人才忠邪之辨、统业兴替之由。
二月初二日,神宗如期开经筵。
经筵仪式十分隆重繁琐。从陆深(初名荣,字子渊,号俨山,松江上海人)所撰《经筵词》记述嘉靖朝情况,可窥其一斑。仪式由鸿胪寺官员主持,当他宣布进讲后,一名讲官从东班出,另一名讲官从西班出,到讲案前北向并立,鞠躬、叩头,展书官上前展书,东班讲官至讲案前报告今日讲四书中的某一部,西班讲官报告今日讲经史中的某一部。这是遵照祖制:先四书而后经史,四书东而经史西。经筵官员们分东西两班侍立,都身穿大红袍,讲官的品级不齐,也一律穿大红袍,而展书官以下官员则穿青绿锦绣服。给事中、御史与侍仪官,东西各三人,站立一旁,以备观察。然后进讲。进讲完毕,鸿胪寺官员出班中跪,赞礼华,两班官员俱转身北向,拱听皇上吩咐:“官人每吃酒饭!”全体下跪承旨。于是,光禄寺便在奉天门之东庑设宴款待参加经筵的官员们。按照惯例,皇帝赐宴以经筵最为精美,而且还允许各官带随从人员、堂吏及家僮,拿了饭盒框篮之类,收拾吃不完的酒菜,然后分班北向叩头谢恩而退。逢经筵之日,讲官们都事先在家中先将衣冠带履熏香,回家后即将衣冠带履脱下贮存,以示不敢亵渎之意。而且前一天必须斋戒沐浴,演习讲章至能背诵如流。
讲课之后可以在筵席上大吃一顿,把“经”与“筵”连在一起,称为“经筵”,其初衷大概就在于此吧!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讲解四书不完还可带着走。与前一日斋戒沐浴的虔诚可鞠的样子一对照,实在滑稽得很。
明末时曾任经筵展书官的杨士聪,关于经筵有一则趣闻,颇能反映当事者对经筵的看法。他说,崇祯九年二月二十二日,“经筵届期,诸臣候于文华门外,大雪不止。至午后,上不出,传免。午门外设宴已久,遂撤去。余时当展书,颇惮其难,戏语同官日:‘经筵进讲,不过老生常谈,何如将此宴便赐诸人,岂不省事。’旁一内珰赞曰:‘此位老先生讲的是,大雪如此,只是赐宴,即与经了筵的一样’。同官皆笑。余因述今早来时,遇一宿科省员于长安门,彼此班役相问,其人日:‘怪得雪中如此早来,原来今日该吃经筵。’且说经筵如何可吃,与‘经了筵’之云正相类也。”真是绝妙佳语,“吃经筵”、“经了筵”,这正是对经筵的极大讽刺。
年仅十岁的小皇帝,对于深奥难懂而又枯燥乏味的四书五经,居然端拱倾听,目不旁询,十分认真。第二天视朝完毕后,他来到文华殿,突然对张居正说:“昨日经筵讲《大学》的讲官,差了一字,朕欲面正之,恐惧惭。”可见他听得多么仔细、顶真,连一个错字都没有逃过他的耳朵。这也难怪,那些讲官虽然连夜备课,背诵得滚瓜烂熟,但一上场,不免心慌紧张。张居正只好代讲官们请求宽恕:“讲官密迩天威,小有差错,伏望圣慈包容。”又说:“人有罪过,若出于无心之失,虽大,亦可宽容。”神宗回答道:“然。”
五月初二日,神宗参加经筵完毕,对礼部下了一道谕旨:“天气炎热,经筵暂免,日讲照常进行。以后经筵,春讲,二月十二日起,至五月初二日免;秋讲,八月十二日起,至十月初二日免。永为定例,不必一一题请。”以后的日讲与经筵便照此规定进行。
对于日讲与经筵,神宗是认真对待的,讲读完毕常向阁臣提出一些疑问。
一次在文华殿讲读毕,他来到左室,观看孔子像,对阁臣提了一些问题。谈到周文王称事时,他问:“安视膳?”阁臣肃然以对。谈到周公、孔子时,他又问:“何以旁列?”阁臣答:“二圣人皆人臣。”他是一个善于思考,勤奋好学的孩子。
有一次,张居正向他进讲《帝鉴图说》,谈到宋仁宗不喜珠粉之事,他说:“国之所宝,在于贤臣,珠玉之类,宝之何益!”张居正见他说得很有道理,便因势利导说:“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五谷养人,故圣王贵之;金玉虽贵,饥不可食,寒不可衣,铢两之间为价不资,徒费民财,不适于用。故《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良以此耳。”
神宗说:“然!宫中妇女只好妆饰,朕于岁时赏赐,每每节省,宫人皆以为言。朕云:今库中所积几何?”
张居正感动得顿首说:“皇上言及此,社稷神灵之福也。”
神宗又谈及日前讲官所说秦始皇销毁兵器事,说:“木棍岂不能伤人,何以销兵为?”
张居正答:“为治惟在布德修政,以固结民心。天下之患,每有出于所防之外者。秦后来只因几个戍卒倡乱,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于是豪杰并起,遂以亡秦。所以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唯圣明留意。”
神宗说:“然。”
张居正见皇上睿智日开,学业有所上进,便趁热打铁上《进讲章疏》,要皇上明白,义理必时习而后能悦,学问必温故而后知新,要他将平日讲过经书,再加寻绎,融会悟人。张居正还将今年所进讲章重复校阅,编成《大学》一本,《虞书》一本,《通鉴》一本,装潢进呈,希望皇上时加温习,以达到旧闻不至遗忘,新知日益开豁的目的。神宗留下备览,仍命接续编进,刊版流传。万历二年(1574年)正月初四日,张居正又向皇上提出:以后日讲经书,比以前量增数句,诵读生书,必须五遍,温习旧书照旧三遍。
万历二年四月,神宗开始学习属对。属对即对课,是塾师教学生做诗的一种方法。教师出上句,学生作虚实平仄对应的下句,以练习对仗。这种文字音韵的基本训练,当时颇为文人所重视,皇帝也不例外。他每天要辅臣拟对句呈上,由他对应下句,然后交辅臣修改。四月初九日,辅臣拟上联:“天地泰”,他对下联:“日月明”。张居正高兴地引述前朝故事说:宣宗皇帝曾随成祖皇帝巡幸北京,端午节在御苑中练习射柳,宣宗连发三箭皆中,成祖大喜。骑射毕,成祖又出对:“万方玉帛风云会”,宣宗应声对云:“一统江山日月明”。成祖大喜,赏给儿子名马一匹,及纻丝纱布若干,还命随行儒臣赋诗以纪其事。当时,宣宗还仅十五岁,真所谓天纵聪明。张居正由此联系到神宗第一次所作对联,适与宣宗所对相合,表示不胜庆忭。
神宗即位伊始,曾下诏在建文朝尽节诸臣家乡建告祠庙祭祀,并颁布《苗裔恤录》,对他们的后裔给予抚恤;又在南京建表忠祠,祭祀****祖、方孝孺等人。看来,他对被明成祖朱棣赶下台的建文帝颇有一点追怀景仰之情。万历二年十月十七日,讲读完毕后,他在文华殿与辅臣从容谈起建文帝的事,提出了一个思虑已久的问题:“闻建文当时逃免,果否?”寥寥数语,却揭示了明代历史上一桩搞不清楚的无头公案。
张居正对此也不甚了了,既然皇上问起,便如实回答:“国史不载此事,但先朝故老相传,言建文当靖难师入城,即削发披缁从间道走出,后云游四方,人无知道。至正统间,忽于云南邮壁上题诗一首,有‘沦落江湖数十秋’之句。有一御史觉其有异,召而问之,老僧坐地不跪,日:‘吾欲归骨故园’。乃验知为建文也。御史以闻,遂驿召来京,入官验之,良是。是年已七八十矣。莫知其所终。”
关于建文帝的下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桩公案,当时人已搞不清楚,张居正当然只能姑妄言之。但神宗并不把它当作传闻,姑妄听之完事。他兴致十足地必欲追根究底,竟要张居正把建文帝题壁诗“流落江湖数十秋”全章,统统背诵给他听。听罢慨然兴叹,又命张居正抄写进览。全诗如下:
沦落江湖数十秋
归来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
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
朝元阁上雨声愁
新蒲细柳年年绿
野老吞声哭未休
张居正遵命录其诗以进,但以为是萎靡之音,规劝皇上:“此忘国之事,失位之辞,但可为戒,不足观也。臣谨录圣祖皇陵碑及御制文集进览,以见创业之艰难,圣谟之弘远”。他不愿意小皇帝纠缠于建文帝这个复杂的人物,力图把他的注意力引开。
张居正所谓皇陵碑,就是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所写的自传体碑文。这篇碑文,十分率直真切,毫不掩饰忌讳,叙述了他的家世及开国经过,用近乎口语的韵文写出,读来朗朗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