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1509-1574)字惟约,号虞坡,山西蒲州人,嘉靖八年进士,这是一位资历和才具都堪称一流的老臣。他初官户部郎中,随大学士翟銮巡视九边,对边防的形势利害了熟于胸。当时吉囊、俺答连年内犯,尚书张瓒(1473-1542)将部中一应大事均仰倚他来处理,而后累进蓟辽总督、吏部尚书,署理兵部、吏部事务,世宗、穆宗倚若左右手,大小臣工对他也崇敬有加。
张居正自忖以往与杨博有过较好的合作,便私下与他商量处理的办法,老成持重的杨博明确表示不可:
“此事关系重大,逼急了恐会掀起一场大狱,朝中大臣也弄得人人自危。高拱为人虽然粗暴一些,但天日在上,派人行刺的事是万万不会做的。”
张居正面红耳赤,两人不欢而散。
为了阻止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杨博找到了自己的同年好友、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
葛守札(1505-1578),字与立,号与川,山东德平人,这也是一位深孚众望的老臣。他于嘉靖八年中进士后,历官礼部郎中和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左都御史。隆庆年间,徐阶、高拱、张居正三位阁臣互相倾轧,他周旋其间,正色独立,但恂理之事非,不问人之远近,与各方人物都能相处。
葛守礼闻听此事,便当即拉着杨博来找张居正,张居正依然坚持己见。
“东厂办的案子已经成立,同谋人都抓来了,我这就要上疏;请示圣上裁决”,张居正说。
“我难道敢党附乱臣贼子吗!但我愿以一家上下百口来保高拱无罪。”葛守礼毫不相让。
张居正默不作声地坐着,杨博在一旁再劝,他还是不答。葛守礼又历数先朝夏言(1482-1548)、严嵩(1480-1566)、徐阶、高拱相互倾轧,致使相名受损,希望他引以为鉴。
张居正似乎想起了什么,霍地站立起来,愤愤地说道:“二位的意思是我要置高拱于死地!”说毕,气乎乎地走进内房,取出一张东厂的揭帖交给杨博,“你看看,交给我的是一张什么内容的东西”。葛守礼不禁也探过头来看看这张帖子,看着看着,只见他冲张居正诡秘地一笑,将帖子装进了他的袖中。张居正猛着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了一个大错,原来这张东厂的揭帖是他亲自改定的,上面留有他的亲笔字,情急之中张居正竟将此事给忘记了,而葛守礼又是认得他笔迹的。于是,张居正不打自招地说:“这张帖子文法不通,我为它改了几个字。”“此事机密,不立即告诉圣上,而该先让内阁知道吗!?”葛守礼先是反问了一句,继而与杨博交换了一下眼神,语气平和地说道:“我们两人并不是说你要加害高拱,而是因为只有你才能平息这场风波。”
太仆寺卿李幼滋风闻此事后,也连忙从家中的病榻上赶来劝说。
李幼滋,字元树,号义河,湖广应城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张居正不仅有同乡之好,还有同年之谊,二人同朝为官,过从甚密,相互间无话不谈。
李幼滋见到张居正,迎面就问:“你为何要干此事呢?”张居正佯装不知地答道:“我干了什么事!”李幼滋接着说,“朝中抓了一个外人,你就下令追究主使,现在东厂的人说主使就是高拱,一旦冤狱构成,千秋恶名就会加在你的头上,到了那时你将如何为自己解脱呢?”对好友的相劝,张居正也听不进去,自作强辩地说:“我正为此事发愁,奈何说是我要害他呢。”
言官们也写好了本章,要让朝廷公布事情真相。刑科的给事中因职司所系,更是不能不表态,他们连名写了一份奏本,请求将王大臣交法司审理。在朝房门口,众人遇到了张居正,被他劝阻回去。但也有不惧他权威的,来自东莞的御史钟继英还是上了一本措施委婉的奏疏。虽然没有明说事情与张居正有关,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定有蹊跷。
面对几方面的压力,张居正不得不奏请朱翊钧,让冯保与葛守礼和左都督朱希孝三人会审。朱希孝为成国公朱能的后裔,安徽怀远人,闻听审理这件棘手的案子,这位平素忠厚的勋臣之后竟给吓哭了。大堂上,王大臣眼见大祸临头,非但没有污指高拱,反倒把冯保及其家奴交代其污供的实情道出。朱希孝怕把事情弄大,也不敢再往深处审问,随即便把惊堂木一拍,厉声说道:“这奴才,连问官也攀扯,一片胡言,只该打死,老公公也不必再审问了”,说完,他一拂袖,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冯保依然还不罢休,他一面派人让王大臣喝下一杯生漆酒,破坏了他的嗓子,使他不能再说话,一面又将编造的高拱指使王大臣行刺的情况上奏。
朱翊钧的身边有位姓殷的太监,年纪已经七十多了。几十年的宫廷生活。看惯了无数起发生于深宫中的尔虞我诈、血肉相残之事。眼见冯保与张居正内外联手要置高拱于死地,不忍再见血雨腥风,便不顾一切地跪在朱翊钧的面前,声泪俱下地说道:“万岁爷爷,不要听他胡说,那高阁老是个忠臣,他没有理由要行刺,他是做人臣的,要来行刺做什么呢?肯定没有此事。”随后,又转过身来,对冯保说道:“冯家,万岁爷爷年幼,你当干些好事,你也是扶助受顾命的人,那张蛮子夺他宰相位,所以要杀他灭口,你我是内官,又不做他那个宰相,你为什么只替张蛮子出力。你若干了此事,我们内官也必定要受到株连,不知要死多少人,此事千万使不得,使不得。”另一位太监张宏也在一旁帮腔,连称高拱此案不能成立。朱翊钧便下令此案交刑部审理。
张居正从冯保处获悉,朱翊钧的两位贴身太监已将事情的真相点破,便不敢再一意孤行。朱翊钧对高拱虽无好感,但老太监的一番动情话语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于这位年幼的皇上,张居正从政治斗争需要,可以暗骗和利用他,但绝不敢公开欺瞒,否则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千秋骂名姑且不论,幼君长成后,也会置他一个欺君之罪。于是,他也随机应变,作出一付息事宁人和竭立援救高拱的姿态。
正月廿八日,本不是上朝的日子,因受惊而已有几次未上朝的朱翊钧早早来到文华殿升座,文武百官礼毕以后,张居正出班上奏:“王大臣妄自攀扯主使之人,厂卫连日审问而无结果,似宜稍缓审理,盖因人情紧急则闭慝愈深,时间久了人就会驰怠,事情真相也就会暴露,如果推求太急,诬及善类,有伤天地之和。”朱翊钧表示同意,言官们见风波已经平息,也就不再吱声。
数日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结束。会审结果是因王大臣已不能说话,没有口供可录,便将他处斩,其他被牵扯的人等一概不问。
精于权术的张居正并没有停止活动,他一面给外地的大臣们写信,叙说自己如何申救高拱,另一方面又借故处置了几位不与自己合作的言官,御史钟继英初被罚俸半年,不久就被不明不自地赶回了老家。刑科给事中雒遵和御史景嵩、韩必显则被分别降为浙江、陕西、湖广布政司照磨,理由是他们弹劾兵部尚书谭纶陪祀时咳嗽,而谭纶本人却只罚俸一月,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知情的人不得不惧其威势和权术,年幼的朱翊钧自然不知其中的机巧,而被张居正操纵于股掌之中。十年后,张居正病逝,冯保下狱,高拱的《病榻遗言》传世,记忆犹新的王大臣案被朱翊钧旧案重提,又成为清算张居正的桩重要罪证,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