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已经响了好几声了，清脆的铃音响过，留下一串悠长的尾音，回荡在室内，周宏涛却依旧不想去接。他一动不动地窝在沙发里，头发乱蓬蓬的，有些不修边幅的落拓味儿，目光一动不动地凝注在面前摊开的那张报纸上，许久许久，再转开。
电话终于不响了，显然那边已经放弃了。他不想接，是因为他知道是谁打来的。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这部固定电话，并且会舍弃手机，直接打过来。
这里是他早在两年前在上海买的一套公寓，因为一直没有入住，并没有刻意的装修过，那黑白灰的基本色调，是硬朗简洁到冰冷的风格。
与其说是风格，不如说缺乏人气。屋里唯一的一点亮彩，便是墙上的那一幅人物山水画。
山水是普通的山水，青的绿的，色彩浓重到像是要从画中溢出来。那占去了大半幅面的人物的脸，却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能从她那头上梳着的两条小辫子，身上的淡粉色连衣裙，依稀分辨出那是位妙龄的少女。
再仔细些看，在少女衣裙飘扬的角落里，还有一抹淡灰色的影子，一样模糊不清的脸上，只有一双出奇大的黑眼睛，晶亮晶亮的，里面隐约倒影着满满的是少女的身姿。
视线从画上慢慢地又移回来，摊开来的报纸上她正巧笑倩兮地看着他。一直以为她不过是清秀之姿，吸引人的正是那如青莲般出尘的气质。想不到妆点后的她也可以艳丽娇媚如斯。依旧不掩那份独压群芳的倔傲气质，如雪后的红梅花儿，傲然地独立于寒风白雪中。
记忆中的她，从不曾有如诗歌中咏诵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般的美貌。
十六岁的晓凌是个什么样子呢？十八岁的她呢？二十二岁呢？
曾经以为一起走过的日子，心爱的她的一笑一颦，举手投足，都会深深铭刻在心底一辈子的，现在却早已模糊不清了。就像墙上的那幅画上的她一般。当年他提笔作画的时，画到她的面容时，却始终无法落笔，无法描绘。
而当他翻箱倒柜地寻找当年的照片，以及关于她的蛛丝马迹的时候，突然发现，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八年的相识和相恋，留下的印记却少得可怜。除了一张她高中时黑白一寸照，就只有两三张他从她相册里“偷”的，大学时她在校园里拍的远景照。
那时候多么单纯啊，他们这对热恋的爱人，居然连个正经的合影都没有。说起来，他应该感谢那位记者，这还是他和她的第一张最清晰的合影呢。
他抬起双手盖住了眼帘。仿佛这样时光就会凝住不动了。
或许只是他的错觉吧，这分别的八年，只不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看，他还是他，她还是她……
手机响了，四周的虚幻顿时被打破了，时光如水银泻地，飞逝而去。十几年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
他皱了皱眉头，伸手把手机拿到耳边。
“小涛。”
他沉默了半晌，才闷闷地开口了。
“妈。”
果然不愧是他那位锲而不舍坚忍不拔的母亲，固定电话打不通，还是打到他的手机上来。
“怎么周日大清早的不在家里啊？没听陈秘书说你出差了？”
“我在家。”若这个空荡荡的房子算是个“家”的话。
“电话响了大半天没人接？！”
“头有点痛，没起来。”
“身体不舒服就吃药，别挺着。”
“嗯，知道了。”
有些有口无心地应着，他不由得在心底猜测：这次母亲准备绕多大的弯子，才能进入正题呢？不过，既然懂得绕弯子，也算是进步不小了，不像当年，专制而武断，对待他和晓凌，也像对待她的那些部下……
晓凌，晓凌，一如既往地，想到这个名字，心的某处就隐隐地在痛着。他的脸上却露出一抹笑容来。
“那个，那个……我看了今天的报纸。”
兜了一大圈之后，周母——或者说“李局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周宏涛不由得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
“妈，有事你直接说不好吗？”
“李局长”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觉醒儿子早已经长大？才能明白他不是她的部下，而他的生活也不该由她来规划做主呢？
“恩……我…看到你和她的照片。”
“李局长”的声线有些紧绷。不知她注意到了没有，可能是在机关呆太久的缘故，每当碰上她认为严重的事情时，她那寡淡无味而铿铿锵锵的语调，就像极了在打官腔。即使对儿子和丈夫也不例外。
“妈……你该知道，我们都在上海，免不了会见面的。”
母子二人不约而同地都没有提“她”的名字，彼此却心知肚明那个“她”是指谁。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过于平淡无奇了，电话那头顿时沉默了，似乎正在从他的声音中评估他这句话的真伪。或许，她还在心底暗暗地猜测，此时的“她”是不是就正在他的旁边。
“小涛，你一定要到上海工作吗？”
“没办法，公司的总部迁到了上海，我必须留在这里一阵子。”
“可是……你们这样……总不太恰当吧？”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辞掉工作？一辈子不见她？”
他很满意自己此时有足够的冷静，来掩藏自己真实的情绪，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伙子，沉不住气，轻易地被抓住要害，然后……
“小涛，你是怨妈妈吗？”
……
“当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是那样……你该理解的，我的本意只是出于一片做母亲的心，为了你……”
因为“母亲的心”，就不惜利用手中的职权赌上别人的名誉甚至生命，就为了逼他回去吗？
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可谁不是父母的儿女？
那么坚强，那么倔傲不屈的女孩，在经历了爱人的背叛和丧父之痛的双重打击后，是在怎样绝望的情形下才会做出那种自残的事情呢？
而当她鲜血淋漓地躺在医院里被抢救的时候，而被蒙在鼓里的他却正与别人在洞房花烛……
心底的某处突然剧烈地抽疼起来，痛到他把手摁在胸部，大口大口地呼吸。
放松，放松，她还好好地活着！虽然并不快乐，却是自由而独立地活着，犹如展翅飞翔的孤鹰，翱翔在她的天空里。
“已经过去……很久了。妈。”久到连记忆都死了，连她当年的面孔都已经日益模糊。
“可我知道你一直忘不了她，这些年你一直不肯终生大事，”
“妈，你多想了。我事业未成，谈这些还早。”
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曾经怨过，恨过。可他现在不想再埋怨母亲了。当年愚蠢的是他，软弱的是他，冲动而缺乏足够的智慧去保护自己心爱女人的人，一直都是他呀！
“其实，也不是我对晓凌有什么偏见，妈妈也不是那么顽固不化，可是……原来她是那么干净纯洁的一个女孩子啊……怎么短短几年，就变成了……”
“八年了，不短了。许多事情都在改变。她现在是娱乐界的名人，多少人想要而不可得的位置，有什么不好的。”
“当然了，我不是说她这样不好，她确实很成功。当年她就是个好学生，人又聪明，肯吃苦，肯下功夫。可是，我一直以为，她会成为一个科学家或者企业家什么的。怎么混进了娱乐圈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记忆中的晓凌，有些内向，有些腼腆。是学校中的好学生，却对社会中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她从章凌改名为章晓凌是为了纪念什么？还是表示和过去划出了一道分界线？
她在担心，八年一个轮回，一切又再回到起点。而这一次，她……又能做什么？
“妈，你别管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总不能替我活一辈子吧？”
她是不能。早在八年前，她就已经管得筋疲力尽了。可是……娱乐圈的人啊……报纸上怎么写她的？酷男杀手！让她怎么放心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