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媒婆这时候来,在裴李氏的意料之中。才刚进八月,她已来了一回,说崔家正在看行大茶礼的日子。这会儿来,估模着是日子看好了。
迎张媒婆到堂屋就坐,叙不几句闲话,便问,“她婶子,日子看好了?”
张媒婆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看看正给两人倒水的裴掌珠,欲言又止。
裴李氏心头一突,立时拧了眉,“咋,崔家又有啥说法儿?”
含珠这亲事早在前头的王家退了后,也说过一门亲事,快行小茶礼时,媒婆过来说了一通什么八字不合等等,气得裴李氏把媒婆子连推带搡给撵出了家门。
若中间再出啥事儿,含珠这名声,还有她已二十了……一想到这个,裴李氏的脸色愈发阴沉了。
“哎哟,不是,不是。”张媒婆见裴李氏会错了意,赶忙拍着她的胳膊笑道,“日子是定下来了。那边儿的意思是定在八月二十八,年前娶亲。老嫂子你看咋样?”
裴李氏闻言长长舒了口气,装作思量一会儿,一副妥协模样,点头道,“中,年前就年前。本来我想着,年后再叫含珠过门儿呢,即崔家这么说,咱也不能太由着自己的性子了。亲事么,当然是两好各一好儿!”
裴李氏这番话说得漂亮,却让张媒婆又苦笑了下。
裴李氏方才就疑惑,这会儿更是纳闷,直直盯着张媒婆道,“她婶子,是不是这中间儿还有旁的事儿?”
张媒婆苦笑了下,朝着裴李氏长长叹口了气,“老嫂子,你呀,猜对了!”她顿了顿,脸上换了副愧疚神色,拍着裴李氏的手连连自责,“老嫂子怪我不会办事儿也好,心里骂我也罢,我呀,都认。这话说出来,也忒对不住老嫂子……”
裴李氏原本就起了疑,她这么一铺垫,就愈发疑心着急了,赶忙道,“你快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儿?”
“事情是这么回事儿!”张媒婆歉意朝裴李氏笑笑,冲着门帘儿吐了口气,才缓缓说起来,“崔家老大呀,先前他不是在家种地么?麦收后,地里闲了些,他们村里有两个人常年往河北店一带收家织布,他就想着弟弟快娶亲了,跟着去贩两遭儿布,多挣些银子。心里头想的是好的,可没想到,头一回收布就叫人给骗了,自家十两本钱,再加借来的二十两,赔了个血本无归!”
张媒婆一边说一边觑裴李氏的神色,“……这崔老大回来哟,把自己个恨得要死,那可是给老二娶亲的银子!没得法子,先瞒着老二,四处借。可崔家人丁也单薄,他们老爹老娘去的得早,哥俩个相依为命,也没几个近亲啥的。借来借去,才借着五两银子……”张媒婆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看着裴李氏苦笑,“原先崔家应了,大茶礼是十两银子的礼钱。可现今……”
裴李氏算是彻底明白了,恼得霍然站起来,“啥?你说啥?大茶礼他们只给五两银子的礼钱……”
张媒婆赶忙安抚,可崔家老大媳妇儿就是这么和她说的,她也编不出旁的话儿,苦笑着点点头。又怕裴李氏大恼,赶忙又说,“崔家老大媳妇儿说了,各样布匹绢花果子啥的,不会少。她昨儿到我家说了这事儿,说回去立马往娘家去借银子……”
张媒婆不说崔家老大媳妇儿还好,一提起她,裴李氏心里就起了疑。定下这门亲之前,她和老二老三媳妇儿特意去大新庄访了访这家儿。
那村儿的人都说,崔家哥两个还成,性子老成,也算挣干,就是生得平常,家境也算平常。就是这个崔老大媳妇儿,是个厉害的角色,看银子看得紧。
张口要问张媒婆时,又怕她不给说实话,话在嘴边转了几转,又咽了下去。沉着脸恨道,“哪家办事儿兴这样的?定好的数儿,到跟前儿又改口反悔,这不是打人脸么?不行,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你和崔家传话儿,说不按先前说好的数儿,咱们没完!”
张媒婆只是一味的苦劝,“老嫂子,你别生气,这也是崔家前儿来给我传话儿,我明知这事儿他们办得不体面,也不能不传……这么着,要不,你寻几个近亲得力的妇人,往崔家走一趟!这事儿啊,得你们近亲过去,和她们私下说道。我是个外人,有些话终不大好开口……”
裴李氏只是气不消,早躲到里间儿的含珠,听到外面的话,气得咬牙切齿,阴着脸冲出来,大声嚷道,“你去和崔家说,这亲,我们不结了,退了!退了!”
三姑掌珠也跟着出来,愤愤骂道,“他们崔家把我们当什么了?那崔天成要长相没长相,要个头没个头儿,要家财没家财的。不是婶子你三天两头过来夸他怎么好,我家还瞧不上他呢……”
说得张媒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暗自恼怒。含珠这门亲,她是在中间儿说道过几回。可她也是为了含珠好呀。裴李氏寻着她给含珠说亲,一连说了多少家儿,不是人家挑她,就是她挑人家。这个崔天成是这些人中,少有的不挑的,裴家也觉得差不厘,她本是存着搓合的心思,这才两边说好话的。
若不是一个村儿的,她还真懒得管这桩难办的亲事!
就木着脸儿道,“三姑娘这话也在理儿。我也说实话吧,二姑娘的亲事,着实难办些!错过这家儿,往后再想寻个合心合意的亲事,可更难了。”
说得含珠捂脸扑到床上大哭起来,掌珠则狠狠瞪她一眼,摔帘进了室内。
裴李氏脸色阴沉着,绷着脸儿不语。
张媒婆心头烦躁,往帘外瞧了瞧,心下十分后悔方才没拉老四媳妇进来。若她在,也总有个人帮她说句公道话儿。这整个老裴家,她看也就老四媳妇儿在关键的时候能稳住神儿,定住事儿!
长出了几口,赔着小心小意劝裴李氏,劝了半晌。又说她原先的主意,推心置腹地道,“老嫂子,咱们是一个村儿的,我还能骗你不成?可你也知道,这媒婆媒婆,也不过两家中间儿传个话儿。你们若是真不愿意,这话我也能传到。可传到了能咋着呢?我总不能压着崔家吧?”除非裴家真的不打算应这门亲事了,那她就好办多了。到崔家去说句硬话,他们肯按之前说好的办呢,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肯办,这事就算了。
可眼下,她约摸着裴家也不肯轻易说退亲的话儿。
裴李氏心里头其实也明白,左右为难,心里翻了滚儿的煎熬难受,也因此愈发认定,崔家这是故意拿捏她们。恼得径直问张媒婆,“这是不是崔老大媳妇儿的意思。我早先就说,没爹娘,哥嫂当家的,不大妥当……”
张媒婆苦笑,“这话他们咋会跟我说呢?咱们可是一个村儿的!论亲近,还是咱们亲近不是?”她虽也这么猜,可这事儿没证实之前,她也不好说。
再者还是那句话,她是媒婆,又不是老裴家的人,这样的事儿,即使知道,也不可能和老裴家说。只能叫她们自己人去悄悄访一访。
左劝右劝,劝得裴李氏气稍消散些,就和裴李氏道,“要不,如今田里也不大忙了,你叫家里几个媳妇儿往大新庄去一趟?或是悄悄的访查,可是当面问清楚,都比在家里生闷气强!”
自来小姑子小叔子的亲事,多是自家嫂子和近亲街坊们帮衬着张罗。一来女人们好说得上话儿,二来总是自家人,这有外人不好说的话,她们也说得。
裴李氏气愤点头,“成,我这就老二媳妇来!今儿就去!”
张媒婆想了想道,“要不,再叫上老四媳妇和沈家二媳妇儿吧。这沈家二媳妇常在城里住,见识广些,也热心得很,请她去,她必定没二话。你们家老四媳妇儿,她娘家爹是个石匠,三个哥哥也常在外头做工,自已个儿呢,也是咱们村里少有能说会道,又不张扬的……”
裴李氏倒也是这么想的,闻言沉着脸点点头。张媒婆见事情说清楚了,赶忙起身告辞。至于老裴家到老崔家去怎么说,和她可就没关系了。
匆匆出了院子,见打谷场上已开始忙活,她想了想,下了场子,和众媳妇们打招呼,才没说几句话,掌珠出院儿来,立在院子口叫,“二嫂,四嫂,娘让你们过去呢。”
老二家的宋氏朝张媒婆笑笑,“准是说含珠的事儿吧?”
张媒婆笑着点点头,“是,崔家那边儿请我来传个话儿,这是要寻你们商议呢。”
宋氏虽然排行老二,却是裴李氏的真正长媳,这样的事儿,她就知道裴李氏必得寻她,闻言就有些得意。回头瞧了陆氏一眼,又问张媒婆,“崔家让你来传什么话儿?”
有什么事儿也要叫老四媳妇儿去?
张媒婆只是笑着催她,“快去吧,是行大茶礼的事儿!”
宋氏了然,扑扑衣裳,往院中走,见陆氏不动,她催道,“四弟妹,快走呀。”
陆氏笑笑,“二嫂先去,我随后就来。”身子仍是不动。
张媒婆见她一副不甚热心的样子,就知这是方才含珠和陆氏置气,这会儿又寻她帮忙,陆氏是故意不去的。等宋氏走了,借口和她说句话儿,拉到一旁,悄声道,“广元媳妇儿,这可不是置气的时候。你呀,得去!要不然,这亲事怕是得黄喽!”
陆氏也不问原由,只是笑,“您老人家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不去了。去,自然要去的!可怎么去,这可得说道说道了!”
女儿不过摘个花种子,她们娘三个,就三天两头的喝斥。这会儿你们用着我了,不给句软话,只招呼一声,她就得急巴巴的往上贴,她才没那么贱!
张媒婆明了,笑呵呵地拍拍她的手,压低声音把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儿,转身走了。
今儿轮到老大一家做饭,老大媳妇儿吕氏不在场子里,宋氏一走,老三媳妇儿急着去看热闹听稀罕,也跟着去了。只余下老五媳妇儿黄氏。
陆氏和黄氏关系说不上亲近,也说不上不亲近。两人轮在一处做饭,不疼不痒的家常话还是说的,但要说亲密无间,却没到那份儿上。
平日里总觉隔着一层似的。
但这事儿,却与两人都无碍,等张媒婆走了,黄氏就问是啥事儿。
陆氏便简略与她说了。黄氏怔了怔,颇有些兴灾乐祸地笑道,“这会我看她会怪谁头上!”偏头又看看陆氏,“四嫂,以我说,这事儿你也别掺和。她不想用大嫂,前头还有三嫂呢!怎么着也轮不到你!”这个她是指裴李氏。
陆氏无奈笑道,“你当我愿意去?这不,掌珠点名来叫了呢!”
“当初我给说前头那个姓王的,不也是她点的名儿?也是她们自己个儿愿意的。我不过在中间穿个线儿罢了,结果呢,王家那个病死了,都赖到我头上。说是我黑了心要害她闺女,你说说,这事儿我往哪说理去!”黄氏想到当年的事儿就气得咬牙。
因这事儿,这几年,裴李氏都没她好脸色,她也受了不少含珠姐妹不少气。想到这两年里头她受了裴李氏多少明里暗里的刮刺闲气、指桑骂槐,连带儿子也跟着吃了不少白眼。黄氏是即委屈又冤枉又憋屈,不觉就红了眼圈儿,又怕陆氏看见,背过身去,悄悄抹去。
陆氏赶忙笑劝道,“你这是干什么呢。算了,事儿都过去了。她糊涂,也不是全村的人都糊涂,你理她说什么……”
劝了半晌黄氏的脸色方略微好了些,和陆氏絮絮叨叨说起当初的事儿来,“……那会儿我也是才嫁来,她和我说过几回:当嫂子的,得对妹子的事儿上心。我也傻,只当她说真的。就想着,搓合喜事,也是添福的事儿。正巧我姑家那个村里有个适龄的小子,说闲话说起来了,我觉得着家境也还成,听说长得也不错。回家和娘说了,她也怪满意,叫我往姑家去悄悄打听。为这事儿,我大暑天里头往王家庄跑了四五趟。那会儿老五还在京里,也没个赶车的人。十几里的路,我走一段,趁趁人家的车坐一段……”
“……又热又累,可当时,我是想着,这是自己个儿愿意替她张罗的,也不觉得苦!后来探了几回信儿,娘觉得还满意,叫我姑给那家透话儿,让人来提亲。中间儿倒也顺,我当里心里还高兴得很,总觉办成一桩儿好事儿。可谁知道……”
黄氏说到这儿眼泪又出来了,“……谁知道王家那儿子生病了!他家人只说他出去做工挣钱,我姑也当是真的!都不知道他是往外头治病去了……我早先的百般好,现在变成万般错儿!”
和裴妍平辈的男娃儿们都跟着下地去了。大堂姐在做饭,二堂姐和三姑要好,早在张媒婆来时,就跑去看热闹。三堂姐和四堂姐都是九岁的小丫头,没大人掬着,不知跑哪里玩去了。
只有裴妍,一是没玩的心思,二来方才正被她娘揪着唠叨,也正好留下来听闲话儿。
五婶娘黄氏的这事儿,她早先是懵懵懂懂的听说过。个中细节并不知道,只知道裴李氏和黄氏不对付,一言不合就吵她。而黄氏也是个耿直爆脾气,二姑退亲的那一年,两人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闹得黄氏差点投水自尽,后来还是老裴头出面,裴李氏这才算收敛了些。
自此往后,两边儿就不说话。全当对方不存在!
正感叹间,掌珠又来了,立在院子口沉着脸儿不悦大声道,“四嫂,咱娘等着你呢,你咋还不动?!”
陆氏直起身子,淡淡地扑扑衣裳,说了句,“知道了。”就往院子里去。裴妍把手中剥到一半儿的苞谷一扔,也跟在她娘身后回了家。
三请四请的才来,让裴李氏十分不悦。
见陆氏进屋,就沉了脸说道,“你和老五媳妇儿有啥话不能等等再说,这边儿有正事儿呢!”
陆氏也不恼,只淡淡地撇了撇宋氏和刘氏,向裴李氏道,“我正要往娘说这事儿呢。我方才听张婶子说了,这事儿呀,我去不合适!”
裴李氏一怔,宋氏和刘氏也怔了。
陆氏神色淡淡朝裴李氏笑道,“你看,我前头还有大嫂和三嫂呢。娘也知道,这乡庄里头的人,都爱说嘴。含珠这样的大事儿,怎么着也得按排序来,没有小的越过大的的道理!”
陆氏说的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按理说,小姑子小叔子的事儿,家里的老大媳妇最该出面。若是老大媳妇儿不出面,将来送亲迎亲的,对方问起来,自己脸面上不好看。——最该出面的人不出面,这不是告诉人家,这小姑子和大嫂关系不好么?若不然,这样的大事儿,怎么会落小姑子的脸面。
裴李氏自然也知道,可,她微缓了神色,摆摆手道,“不用。这又不是送亲,也不是行大茶礼。还是你和老二家的,再有叫上谏哥儿娘,你们三个和你张婶子一道儿去。”
陆氏只说这样不妥当,百般推脱,只是不应。
心中却冷笑,这世上,没有哪个人,能一辈子用不着旁人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做事还是留几分余地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