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她得意多久,沈明月挤上来,水汪明亮大眼睛瞪着她,绯红的小嘴儿嘟得高高的,“怎么没有我的?”
“还有我!”沈家老二也挤上来,粗气嘎气的说道。这个老二不象老大那般沉稳,也不象老小那般娇嘟嘟的水灵,嫩嫩的讨人爱。他长得象他爹,圆头圆脑的,透着股农家小子们的淘劲儿和憨实。
裴妍微不可见瞄了陆氏一眼,她被亲娘几句话给卖了。尽管很肉痛,还是得强挤出一副笑脸儿,头点如小鸡啄米,“都有,都有。明儿我回家把剩下的三个都送来,也有婶娘的。”
“明月,哥哥的这个给你。”沈明谏看出她有些不舍,把自己手中盆景递到沈明月面前儿。
贺氏也赶忙说,“一个就够了,剩下的,你留着自己玩吧!”
沈明月却不领她哥哥的情,把沈明谏推到她面前的东西,往外一推,使起了小性子,“我不要,我就她给的!”
她自出生起,常在县城和村子之间跑,和村里的小女娃儿也不熟,对裴妍没有街坊的亲近感,大概是出于被忽视的逆反心理,这才发作的。
裴妍暗自撇撇嘴儿,忙点头笑,“好,我明儿就给你拿来。”
“我要和我哥哥的一样的!”沈明月带着占上锋的小小得意,进寸进尺提要求。
“好。”裴妍好脾气地应了一声。
“我也要和我哥哥的一样的!”沈明谚也跟着提。
“也好!”裴妍再次点头应了一声。
接着她眼一转,和两人软声商议道,“你们把今儿的石榴吃剩下的种子留给我好不好,我再用石榴试试!”目光一扫,又扫到桌上的柿饼,“还有这个柿子的种子,也留给……”
一个“我”字没出口,头上挨了陆氏一下子,她含笑斥道,“看成了个收破烂的了,别让你婶娘笑话你!”
裴妍话出口便意识自己的话不妥当。当着主人家的面,提只要水果种子,估摸人家不好意思,要再塞给自己水果呢。果然见贺氏起身就要拿石榴现给几个孩子吃。
裴妍吐了吐舌头,跳起来拦她。贺氏挡开她的手笑道,“只顾和你娘说话了,还真忘了今儿带来的水果。不但石榴有,葡萄和桔子也有,我这就去洗……”
不等陆氏起身阻拦,她已挑帘出门了。陆氏没好气的瞪了女儿一眼。
裴妍不服气地撇撇嘴。水果种子实在难得,只靠自家积攒,能攒多少?小盆景嘛,就是看个形状,为了保证出苗齐,不但种子大小要选得几乎一致,而且最好同时剥出来的新鲜种子,就这样,还保不齐都一模一样高呢。
陆陆续续积攒的种子,现今也没个冰箱啥的,肯定不好用。差几天,十几天估计没事儿。差上半年,那就可难说了。就自家那裴李氏死把着钱的样子,一家子人一年到头也难买几次水果吃,要攒到什么时候。
倒是沈明谏见她提到“种子”时两眼放光,殷殷透着渴望,心知她真是为了种子。略想了想,朝她笑道,“我记得固安县城南城门外有个司稼庙,庙后有个小土山,坡上有好多野柿子树。也不知道用野柿子的种子成不成,你要不要?”
“要,当然要!”裴妍心中一喜,往前倾了身子,朝着他笑道,“只是为了看个叶子,借个绿意罢了,不为吃果子,只要是树形叶子好看的种子都成。何况在这小碗里,树苗也长不大。”还想说柚子盆景最多也就看一年的绿色,次年估计就不成了,话到嘴边儿又按奈下去了。以后再向他解释罢!
沈明谏含笑点头,“那我知道了,等我回了县城,得了空子,去帮你弄些。”
“哎,谏哥儿,你别理她!”陆氏赶忙阻拦,“你天天上学,哪有空子?”
“婶娘,没事。”沈明谏向陆氏笑道,“我们在县城的宅子离南城门也不远,我学累了,正好散散心。”
“真的不影响你读书认字儿?”裴妍觑着他的脸色问。虽然她很想试验下柿子成不成,如果成了,光卖小盆景,估计也能挣钱些。虽然分不分家,或者将来如何她都不知道。
但也不能死等着呀。
可又不怕真耽搁着他读书,不论什么时候,孩子读书总是头一等的大事。
“不碍!”
“要不,等我家忙闲了,我进城去找你,咱们两个一块儿去!”裴天恩一掌拍在他肩头说。
沈明谏点头,“当然好。”
不多时,贺氏端了一筐水果进来,笑着招呼各人吃。裴妍隐隐听到正屋里头,沈刘氏在高声说什么,似乎带了点气色。
陆氏也听到了,就看贺氏。
贺氏朝她使了眼色,摆摆手,把各色果子抓出来几个放到桌上,剩下的推给几个孩子,“你们去偏屋吃,我和你娘说说话儿。”
沈明谏带头站起来,裴天恩端了水果筐,几个孩子笑闹往外走。裴妍却不想走,比起和孩子玩儿,她更喜欢听大人们说些家常里短的。
却又不得不走。
等孩子们都走远了,贺氏才往正屋方向努努嘴儿,“不亏她和你婆婆好,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这话是说沈刘氏。
沈刘氏和裴李氏着实是禄园舍村里,一对关系很铁的老太太。家常里短,这个媳妇这样,那个媳妇儿那样,两个人一见面,有说不完的话,有诉不完的委屈。
也因这样,陆氏和贺氏对不大避对方,自家的家事几乎没有不说的。
陆氏听她的话,就知道方才那几个高音,是沈刘氏护东西没护住,有些不高兴。
拍拍她的手,安抚笑道,“算了。我呀,自到他们老裴家,光在这上面儿生的气,已气了快十五年了。可这有啥法子,咱们也不能把她给换了。你只管不往心里去就完了。”
贺氏就轻叹一声,点点头,“算了,不说她了。”又问陆氏家里的庄稼如何,收成如何。叙了会子闲话,贺氏把陆氏的手一拍,压低声音道,“今儿我说往你家去,可不全是为了说闲话儿,是有正事跟你说。”
陆氏奇怪,也压低声音问,“是什么事儿?”
“孩子爹呢,这些年在县城里,虽说顶个精工师傅的名,可咱们固安县终是小地方,有钱的人家也少,给的工钱也少。他早就想往京中谋个存留的缺,留在京里头挣大钱儿。因一直没机会,走门路进去怕是要花不少银子,我们手里这几个恐怕也不经花。已想了好些年了,一直没狠下心来。今年自打过了年,他心思又活动起来了。”
“……他说,挣钱还在其次,他是看明谏这孩子象是个读书料的。想到了那边儿挣些银子,攀个有权的内监,走走门路,把这匠籍给消了转成民籍。到时候,孩子科考读书,不管成不成,总能下场试试。现今连试也不能试,总觉憋屈的慌。”
所谓存留匠,是相对于轮班匠来说的。通俗的说,轮班匠是三个月短期合同工,而存留匠则是长期合同工。如果混得好,也有可能是无限期合同工。
存留匠和轮班匠另一个不同是,存留匠揽差事久了,人脉走通之后,能当个个小小的工匠头子。别看这工匠头子的名头,听着不打眼儿,实则象皇家日常修缮这样的事儿,里头油水可大的很。
往往一个极少的工程,或者需要修缮的东西,动辄几百上千上万的银子。除去内监的侵削,工部小吏的扣除,工头也可能落不少银子。
这种事儿,陆氏就听她父亲说过的一宗。说是曾有某个存留匠,原不过是个推挽长夫,十年时间,就在城外修起了一座大宅子,使奴唤婢,而他的儿子也通过入赀成为监生。
虽象这样的例子少之又少,但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希望。
贺氏只所以说走内监的门路,一是因工匠进京隶属内监和工部共同管理。比如,隶属内监管的共有“十作”,分别为木作、石作、瓦作、搭材作、土作、东作、西作、油漆作、婚礼作、火药作。还有隶属于御用监的“四作”:木漆、碾玉、灯作、佛作。
二是因朝廷为了便于户籍管理,象军户、匠户等都是世代世袭,一般而言不得变更。除非立了大功,皇下亲自下旨,或者改朝换代。
想到“皇上亲自下旨”一说,陆氏微热的心又凉下来,苦笑道,“这能成吗?听孩子爹说内监都贪得很。他在京里,只敢远远的躲着,只管干活儿,旁的问都不敢问。”
“……要让他们替咱们办这件事儿,得花多少银子呀?咱怕一辈子也挣不来!”
贺氏眉尖染愁,对灯轻叹,“我也是这么说。可他象是铁了心一定要去。说是即使不能改籍,银钱上也宽裕些,给孩子打好家底,将来不论哪个孩子做这一行,日积月累的,挣得多了,孙辈们总有改籍的一天。”
“这话倒是。”陆氏赞同点头。看着贺氏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贺姐姐,你可好喽。谏哥儿爹是木匠,这可是个热门的。我们家的却是个花匠,种花种草的,谁不会?可没个出头之日喽……”
贺氏忙拍她,“你这话说得也忒早了。花匠怎么不好了,我常听人什么贵重牡丹值千金万金的,你公公正好是打曹州来的,专攻这一样,我看也未不成!”
陆氏淡淡摇头,“你不知,那极品牡丹是顶尖尖上的花匠们培育出来的。我公公是大字不认,他的本事都是天恩祖爷爷手把手教的。再往上数,也都是祖宗们口口相传下来的技艺。我瞧着,虽比普通人强些,也精钻不到哪儿去……”
这倒也是。这年头工匠们的手艺就是靠师傅口口传下来的。师傅手艺好,徒弟自然跟着好;师傅一般,徒弟自然也就一般了。
若要偷师,那可是招人唾骂,甚至打死都有可能的。
贺氏心念转过,拍拍陆氏放在桌上的手,笑道,“我只是有这么件事儿先跟你说一说,还没定下来。再有,咱们两个好了这么些年,我就想鼓动你们也进京去,到时好有个伴儿。就是不想那么长远,单银钱上,比咱们在这小县城强些吧?天恩爹有手艺,到了京城,咱们就住在城外,你们赁几亩地,种些花草,担到城里卖,不比种地强?”
说到这个,陆氏更是苦笑不迭,“你忘了我们是一大家子,没分家。我们要去,家里人怕不同意呢。咱们这样的人家,想分家,也确实难些。”分了家再轮匠役下来,照着谁的头呢?
不能分户,将来的挣再多的钱,都是共有的。
提到这个,贺氏脸上也没有方才的踌躇满志,笑意黯淡下来,“我们家也一样。因没拿定主意,还没和家里人说呢。”
默了好一会儿,贺氏重新扬起笑脸,塞给陆氏一个桔子,“算了,这事儿你先放在心里,好好想想。反正谏哥儿爹虽有这心,也怕到了京里头,一时寻不着活计。他要去,估摸着是自己先去探探路,安定下来,再接我们,或者接一大家子过去。”
“嗯。这样好,这样稳妥!”陆氏点了点头。心里却寻思着,是不是回家和丈夫商议一下,让他秋后也往京郊走一趟,若能寻着好话计,工钱有保证,将来也有可能往京城去。
说起来,禄园舍村离京城并不远,不过四十几里之遥,可现在提起来,总觉京城是个另一个世界,繁华富足,高不可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