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碎裂而出的荧光弥漫了整个厅堂,老人眼前是一片黄绿闪烁的空间。
中式木窗雕刻的内容是有讲究的,江家的宅子又受过“高人”点拨,就更显得“齐全”,既有抽象的传统云纹、卍字纹等,也有雕刻得惟妙惟肖的喜鹊登枝、蝙蝠衔币、五子登科、麻姑献寿等,除此之外,还有整副整幅的山水、龙凤等图案。
初看,是美。看久了,就是杂,就是乱。
这些雕刻木窗应该陈列在博物馆里,而不是真真生活起居的地方,那会让家里没有“人味”。
所以刘一笑决定“改造”一下。
所谓春生夏长,四月底正处春夏交接之时,加上今年风调雨顺,透过厅堂的木雕窗格,老人能看见满院子的草木扶疏、花繁叶茂。
但……再好的时节和年景,也不能这样的好法吧?
木雕的梅枝上顶出绿芽、抽出嫩叶,再不顾时节地绽放出红云一样的腊梅花,风一吹来,暗香浮动。
同样是木刻的三两只小喜鹊,伸伸脖子,振振翅膀,活了过来,先挣脱各自身上的一层漆,恢复了喜鹊原本的黑白二色。似乎真被禁锢得久了,喜鹊们左右蹦跳,嬉闹、欢鸣不休,抖落下一阵梅花瓣的香雨,在花云中显出几颗梅子。
绿的叶,红的花,青黄的生梅,活泼的黑白鹊儿,这是生机,自然也是喜悦。
但若这一切都是源自木刻的死物,江家老爷子就不得不认为自己年老眼花了。
闭上眼睛,默数10秒,再睁开,花任香,鸟任鸣,还多了几只蝙蝠在房梁上饶来绕去,飞过自己头顶的时候落下枚铜钱,叮当一声响,转了几圈,最后躺在江老爷子的脚边。
眼睛再闭上,用手揉揉胀痛的太阳穴,深呼吸几次,调解一下自己的情绪,老人告诫自己不能激动,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再睁开眼,江家老爷子看见5个留着阿福头的童子向自己跑来,各穿一身红、粉、绿、紫、蓝的夹袄。红袄童子举着两串糖葫芦跑在前头,粉、绿、紫的三个也各有一串糖葫芦,嘻嘻哈哈地跟在后头,蓝袄童子个子最小,挂着鼻涕也不知道擦,空着手在最后面追,两眼泪汪汪的哭喊。
老年人就是心软,听不得小孩哭,行伍出声的江家老爷子眼疾手快,红袄童子刚要跑过他身边,一个暴栗就敲在了红袄童子的脑门上,一把夺下两串糖葫芦。
红袄童子正要向老爷子泼闹,老爷子虎着脸抬起拳头,红袄童子吓得蹲下捂着脸啜啜哭泣,手掌间留了一道缝,偏着头狡黠地观察着老人。
这鬼孩子!
江老爷子叹了口气,一巴掌似拍打似抚摸地落在了红袄童子的头顶上,揉了揉,阿福头手感不错,两串糖葫芦选了串大的,递回给红袄童子。
红袄童子蹦跳起来,抢过糖葫芦,对老人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要和等在一边的小伙伴们跑开,江老爷子反手又是一巴掌抽打在红袄童子的屁股上,抽得红袄童子向前一小跳,落地后拍拍自己的屁股,回头又对老爷子做了个鬼脸,就领着粉、绿、紫的三个继续在厅堂里追跑。
江老爷子扭转回头,看见蓝袄小童眼巴巴站在自己前面,盯着自己手里剩下的一串糖葫芦,也许是年纪太小了还不懂说话,也不知道问人要,就这么傻呆呆地看着,泪痕犹未干,两手扯着衣角,口水滴滴答答的。
老爷子爱怜地拍拍蓝袄小童圆嘟嘟的脸蛋,将糖葫芦塞到蓝袄小童的手里,在老爷子鼓励的目光中,蓝袄小童舔了一口,糖的滋味能让小孩子眼放精光,那是最原始、最简单的快乐。
“玩去吧。”江老爷子将拍拍蓝袄小童的屁股,蓝袄小童笑嘻嘻地跑开了,跑两三步就停下来舔舔糖葫芦,看得老爷子莞尔。
看着五个童子嬉闹着跑出厅堂,再看看窗框,红梅越开越繁盛,蟠龙一样的梅桩上竟然结出一朵人头大的蓓蕾,蓓蕾绽放,花蕊中有一个鹤发童颜的清瘦白衣道人。
道人身量不超过一根筷子,正在伏案弹奏古琴,悠悠扬扬的琴声,不似凡音。
“吾乃紫薇星君!”白衣道人一声喝令,无数拳头大小的仙女、天兵和手臂长短的龙凤从窗格中飞扬而出,围绕在道人身边,将筷子般高的道人衬托得伟岸无比。
一阵清脆的铜铁敲击之声传来,江老爷子看向桌上的铜钱树,也是唰唰地借着春风往上长,原本高不过成年人的手掌,现在伴着琴音已经顶到了天花板,树上的铜钱多了很多,也大了很多,每个都有海碗大小,钱眼中或卧或立,各有一小人。
“吾乃玉皇大帝!”
“吾乃太白金星!”
“吾乃阎罗王!”
“吾乃巨灵神!”
“吾乃西王母!”
“吾乃碧元道君!”
……
众神齐呼法号,每一个都是大名鼎鼎的神仙。
这些神仙们各自持有七星剑、拂尘等法器,也有仙禽灵兽、玉女力士等侍奉左右,却都只有指头大小,再宝相庄严也让人无法心生敬畏,反而觉得有些可笑。
身后又是一声鹤鸣,江老爷子转头一看,只见中堂字画上的仙鹤偏偏起舞,风吹松动,显出悬崖峭壁间一位老者在和一个中年男子对弈,另有一个负剑少年立于一旁观望。
“吾乃太清道君!”
“吾乃玉清道君!”
“吾乃上清道君!”
……
三个小人不过由笔墨勾画而成,虽说也算妙手丹青、神态十足,但要自称神仙,却让人难以信服。
江老爷子左右看了看,窗格、铜钱树、松鹤延年字画都闹出了古怪,下一个该什么?
正想着呢,紫水晶的盆景突然炸开来,碎成几百个小块,悬浮在空中,透过光芒折射,每一块紫水晶碎片中都有一尊佛像。
“吾乃西天如来!”
“吾乃药师佛!”
“吾乃燃灯佛!”
“吾乃地藏菩萨!”
“吾乃降龙罗汉!”
……
众佛陀、菩萨、罗汉齐唱法名,梵音不绝,仙乐阵阵。
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紫水晶飘到江老爷子面前,里面是一个愁眉苦脸的罗汉。
“江大桥,你信我吧,你要是信我的话,我保佑你以后买菜能打八折。”罗汉说道。
“别听他的!”一个青衣剑客从铜钱树上跳下来,一脚踢飞了水晶,落在桌子上,小小的人儿傲气十足,对江老爷子说:“江大桥,你要信我,我能让你出门不被狗咬。”
“别信他,你来信我吧,信我的人出门都能捡钱,最少5块!”
“5块钱能干嘛?要信就信我,保证你开车超速不被拍到!”
“识货的看过来了~信我者喝白酒半斤不醉啰~”
……
江老爷子看着这些袖珍的神佛们争吵不休,争抢着向他介绍着信奉他们能够得到的好处,就像菜市场里叫卖自家蔬菜水果的小贩。也许是因为小神仙们的身高打了折扣,所以他们许下的好处也狠狠地打了折扣,都是一些小便宜,这让老爷子苦笑不得。
“出来吧!小伙子,我知道你就躲在附近。”江老爷子大喊道。
桌上的碧玉貔貅也活了过来,在桌上扑腾扑腾地跑了几圈,然后跳下桌面,蹲在地板上看着老人,吐着舌头,后爪挠挠下巴,哪里像是神兽,十足的哈巴狗。
刘一笑从地板下钻了出来,刚好将碧玉貔貅顶在头上,貔貅在他头上要倒不倒的维持着平衡,两只黄色的蝴蝶停在碧玉貔貅向上翘起的屁股上,滑稽得可笑。
刘一笑还是嬉皮笑脸的猴样:“吾乃狗头神~”
“确实是个狗头!你这样一闹,老人家我以后看见庙里的神佛像就会想到菜市场!”
“嘻嘻~老爷子果然目光如炬,一眼就看透了他们之间的关联,一个是给你吃喝、要你钱财,公平交易,另一个是骗你、哄你,也要走你的钱财,但最后什么也给不了你。”
“怎么会什么都给不了我?你的本事不小,比我见过的都要厉害,如果你能给我想要的,那我就奉你为神、为佛。”
刘一笑觉得江蝶起的爷爷口气真够大的。
“说说看吧,你想要什啥?”
江老爷子站起来,拍开了绕在他周围的紫水晶碎块,又拂倒了桌上的铜钱树,厅堂中一阵叮叮咚咚、噼里啪啦的水晶、铜钱撞击之声,小神佛们也是哀嚎不迭,但这都被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嗓门盖过来了。
“我要我江家世代绵延,富贵不休!”
果然是凡人中最常见的愿望。刘一笑将碧玉貔貅从头上抓了下来,抱在怀里,觉得玉石的舌头舔在手背上一点都不舒服。
“就这样?很容易呀。不过能实现你愿望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孙女。”
老爷子大怒:“我江大桥绝不会用族女媚上!这样换取来的富贵,江家不稀罕!”
“……你们家的人思维是不是都这样发散呀?我的意思是你的孙女被我们宗门看上了,要将她收做弟子,等她学成以后,自然能保得你们家族平安富贵。”
老爷子少有的脸红:“咳咳……就这样?江家不需要付出些什么?”
“还能怎样?你也看到了,虽然这些神佛都是假的,但这手段应该比你见过的那些骗子们高明吧?我倒是想问你要灵石、仙药,你从哪儿拿给我呀?”
老爷子更羞涩:“小神仙说得是,老头子狂妄了,竟然想供奉些钱财之类的,忘了真的得道高人怎么会看上这些俗物……”
“啊?别别别!你要给我钱是吧?你打算给多少呀?……”
“……”
还不等回答给多少,“碰”的一声脆响,江老爷子猛然醒来,看着大厅中间立着的黄杨木拐杖,晃晃悠悠的几下,最后又是“啪”的一声响,倒在了地板上。
窗外春光明媚,厅内干净整洁,没有什么红梅喜鹊、童子嬉闹,也没有什么花蕊上的星君、钱眼里的神仙、字画上的三清、水晶里的佛像。
窗框依然、铜钱树依然、字画依然、紫水晶盆景依然、碧玉貔貅依然。
原来在黄杨木拐杖从飞起到落下之间,自己做了一个梦。
但,真是梦嘛?
老爷子看到邋遢少年冲自己眨了下眼,自己的宝贝孙女躲在少年的身后,似乎很依赖他。
老爷子也听到自己的儿子和媳妇仍在指责少年,说他“干嘛把拐杖砸地上”,“砸坏了赔得起吗”,“快离开这里”,“快放开我女儿”之类的,吵得人头痛。
老爷子一举手:“好了,以后他就是小蝶的家庭教师了。”
“爸……”江蝶起的父母难以置信。
“爷爷万岁~”小女孩开心得很。
“老爷子高明~”刘一笑想到还没有谈好报酬,也适时送上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