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呼啸,怒雪威寒,圣雪城内外皆是一片肃白之色,只剩挂在青琐门口两端的宫灯还在不畏风雪地摇曳生辉。
凛冽的寒风中,宫道上传来阵阵节奏有致的马蹄声,远远就见一众全身铠甲的骑兵,如众星护月般簇拥着一辆明黄色的马车迎风而来,马车直入宫禁,一重重宫门洞开着,通向风雪弥漫的深深**。
骑马走在最前面的人,身穿银色光亮甲胄,外披黑色毛毡风袍,英气逼人,目光冷酷,带领车队到达巍峨的未央宫前,翻身下马来到马车旁,朗声道:“殿下请下车。”说完,躬身后退一步,微微垂首。
马车的帘子被人掀起,从中走出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扶着随侍的手臂走下马车,一步步登上面前的白玉石阶,此人从头到脚都被一袭披风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他的样子。
这时,廊下的宫女早早迎了过来,一丝不乱地排成长长两排,皆跪下行礼道:“叩见大祭司殿下。”
白衣人的脚步轻盈而又不失稳重,年轻的武将紧随其后,就仿佛是他的影子般无声无息。
整个未央宫内鸦雀无声,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坐着,还有的人蜷缩着身子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此情此景,无论谁都看得出来,宫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大变故。
白衣人走进来的那一刻,宫中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而且,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种种复杂神色。
明媚的灯光映照出一张少女鲜明的脸,她很快脱下外面曳地的白色披风,里面的衣衫却仍是一袭白衣,如云似雪,纤尘不染,幽黑的长发上束着一条细长的银色丝带。白皙清透的脸庞,几乎像是透明的一样,双眸黑白分明,宛如画作,点在额间的雪花六菱形烙印,闪着淡淡温润的光。
她是黎雪衣,雪傲国的护国公主,也是雪傲国第十一位雪女祭司。因身为皇室嫡女,黎雪衣七岁便被送往梨云峰的护国神殿,十四岁时,正式继承大祭司之位,成为护国神殿的守护者。
在众人的注视下,宫女们搀扶起一个身穿朱红色牡丹缠金织凤纹锦袍,头戴珊瑚珍珠翠冠的美妇人,她望着少女熟悉的眉眼,嘴唇蠕动半晌,方才喃喃道:“雪衣...”说完,有些踉跄地走到黎雪衣面前,双手握住她的肩,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点点泪珠,“雪衣,你回来了...”
“母后。”黎雪衣屈膝行礼问安,长密的双睫微微颤动,掩映着如墨的眸子。
元皇后的脸色更加苍白,连忙伸手相扶,急切道:“快去看看你父皇。”
青衣素面的宫女撩开一层层明黄色的垂帘,帘起帘落间,隐隐有清苦的药香透出,待走进寝殿,那药味更是浓郁。
寝殿内的宫灯转柔,安静无声,一个面色枯瘦蜡黄的中年男子平躺在龙榻之上,双眸闭合,似是正在沉睡。
榻前站有一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面相圆润,眉长眼细,微驼着后背,显露出他此时此刻的疲惫。此人便是雪傲国的太子,黎封的长子黎辕。
在他旁边,站着另一人长身玉立,衣冠楚楚,两道英气十足的浓眉,斜飞入鬓,目光奕奕有神,面容冷静,稳如泰山地站在原地,英气俊朗的面容上,毫无表情。他是黎封的次子黎昇,兰妃所出,半年前刚被封为景荣王,也是历代皇子中唯一的一位太子还未登基就被册封的亲王。
黎封的三皇子黎臻,远远地站在内殿的一角,和他的两个哥哥不同,他的视线并未落在龙榻之上,而是侧身望向窗外的茫茫夜色,他一动不动,目光如夜般的深邃,白皙如玉的脸庞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暗。
听到步履声,黎臻转身望过来,见来人是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目光也随着烛光骤亮,嘴角浮现出一丝惊喜的笑容,但是很快,他又敛住了笑,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展开双臂抱紧了她。
许是,因为太过激动的缘故,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道:“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
熟悉的温暖,熟悉的清洌香味,黎雪衣伸手轻抚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他安慰自己那般来劝慰他。“别担心,三哥,一切都会没事的。”她的脸在昏晕的灯光下如此清丽,一晃数年不见,曾经的小妹妹,真的已经长大成人了。
“雪衣......”黎臻紧紧抱着她的肩膀,眼中似有波光微动。
黎辕和黎昇见此,一个面露欣喜,一个神情复杂,而前者很快就欢喜地迎上去,俯身行礼道:“拜见大祭司。”
虽然贵为太子,但在雪女祭司的面前,黎辕还是必须行礼,因为在黎氏皇族嫡系的血脉中,女子的身份要比男子更为尊贵,就算是身为未来君王的太子殿下,也要与雪女并尊,不可怠慢轻视。
黎臻随即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双手,在调整了呼吸之后,向黎雪衣行礼。
黎昇抬头望着许久不见的妹妹,英挺的眉并不是很舒展,神情依旧平静,用手不自觉地转动了一下大拇指上的翠绿扳指。
黎雪衣缓步走近龙榻,面对形如槁木毫无生气的父亲,一时心酸不已,轻声唤道:“父皇,雪衣回来了。”
闻听这声久违的呼唤,黎封的眼睫隐隐轻颤,半响,他似乎清醒过来,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颤抖着伸向她,他的嘴角微动,想说什么,却突然呼吸不畅,剧烈地咳嗽起来,有些喘不上来气的样子。
黎辕见状,连忙上前将他从床上扶起来,然后,紧挨着坐到他的身后,把他身体的重量全部都依在自己的身上,一面替他抚胸平气,一面轻声劝慰道:“父皇,您别着急,慢慢说。”
黎雪衣将手轻轻地放在黎封的手上,却发觉他的手掌异常冰凉,凉得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她自己的体质一向偏寒,不论春夏秋冬,身体的温度总是要比别人低,可是现在,父皇的体温比自己的还要冰凉。
黎封闭着眼睛,喘了好一会儿,半响,眼睛徐徐睁开一条缝,声若游丝道:“雪衣...真的是你?”
“是我。”
黎辕又给他喂了些水,咳嗽消耗太多气力,黎封依靠在儿子的身上已经精疲力尽,奄奄一息的模样,让人看着心疼。
黎雪衣捧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像只温顺的小猫,目光却无意间注意到了他的手腕上有些许暗紫色的痕迹,不免一惊,又卷起衣袖查看手臂,发现上面也生有很多暗紫色的斑块。
黎雪衣紧蹙眉头,苍白的脸上尽是疑惑,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父皇为何会变成这样?”
元皇后手中捏着一方手帕,哽咽道:“御医说是中了毒,可他们又查不出中的是何毒,全部都束手无策。”
中毒二字好似一道晴空霹雳,惊的黎雪衣全身猛地一颤,她低下头重新仔细观察父亲身上的毒斑,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眸望向立在一旁的总管太监,吩咐道:“叫我的侍女彩月把天池圣水拿过来。”
总管太监王德禄闻言,连忙点头应是,躬着身子匆匆退下。不过片刻,领着一名青衣绾髻的清丽少女走了进来,手上端着朱漆螺纹托盘,上面放着一只洁白莹润的白玉水瓶和一只刻有雕纹莲花的白玉碗。
粉面低垂的侍女彩月,先是向殿内众人跪地行礼,然后端着托盘来到主子身边,等候吩咐。
天池圣水来自于太白山上的千年天池,池中的水皆由梨云峰顶的融雪汇聚而成,纯净清爽,因有驱妖降魔之效,也被人们唤为神仙水。
黎雪衣接过圣水,遣退内殿的宫女和太监,又令御医们在外头候着,以防万一,只留下母后和三个哥哥见证结果。
她亲自把圣水倒进白玉碗中,然后仔细地将瓶子盖好,圣水一旦被弄脏就会彻底失效。
黎雪衣端着白玉碗重新坐回到父皇身边,从自己袖口的内层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刺破他的手指来取血验毒。
太子黎辕盯着那锋利的针尖,肩膀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很紧张的样子。
黎雪衣却是毫不犹豫,出手迅速。
指尖流出的血滴落进白玉碗里,迅速地发生了变化,原本深红的血在水中却泛起了浓绿色的幽光,随即又很快消失。
黎雪衣垂下眼来,一时间神色莫辨,沉默再三,方才开口道:“父皇中的毒,是妖毒。”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呜咽吸气的声音,元皇后因为太过震惊,整个人仿佛突然失去重心,连站都已站不住。
幸亏,黎臻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神情骇然,询问黎雪衣:“妖毒?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脏东西?”
黎昇一脸不安地走向龙榻,又蓦地止了步,盯着黎雪衣,沉声道:“你身为大祭司,一定知道该怎么解毒的,是不是?”
黎雪衣没有回答他,这突如其来的结果使得她不能思考,她现在只想平复一下心情,再从长计议。
黎昇见她不语,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腕,只觉像是冰一般的凉。“我再问你话呢?你究竟能不能救父皇?”
黎雪衣咬着嘴唇,“我不知道。”妖毒这东西,她只从古老的医典上看见过,而那上面对它的描述,也仅有寥寥几笔,圣水虽有驱妖之效,却不能完全解去妖毒,想要解毒就必须先找出毒源。
黎昇彻底急了,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你不是无所不能的雪女吗?你那天生尊贵的神力到哪去了?”
“昇儿,你怎能如此冲动急躁,雪衣才刚刚回宫,你非要这样咄咄逼人不可吗?”元皇后从悲伤中缓过神来,她的手中攥着一方手帕,用力拭去眼角的泪水。
现在是最艰难的时刻,她明白身为皇后,她首先就该保持冷静,不乱阵脚,然而作为一个妻子,她担心自己的丈夫,尤其是看到他奄奄一息的痛苦模样,心痛得如同刀绞一般。
“儿臣错了...”黎昇闻言,松开了黎雪衣的手腕,调整了一下面部的表情,转过身不再言语。
黎雪衣的手腕被他捏得通红,黎臻瞧见微微蹙眉,忍不住轻轻握住她的手,似作安慰。他的手有她的一倍大,包裹在其中,十分温暖。
“雪衣,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宫中里里外外都已经彻查过了,毫无线索。难道,宫里面真的有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黎雪衣摇摇头,她此刻已经冷静下来,深思熟虑之后,对哥哥黎臻说道:“不,这下毒的人,一定是父皇身边的人,而且,隐藏得极深,极为小心翼翼。”
若是妖物取人性命,通常出手狠绝,一招即可毙命,之所以要用下毒这样阴险的手段,一定是为了隐藏自己,以免被人发现。
黎臻深感她说得有理,点点头:“这么说下毒的人应该还在宫中。”
黎雪衣低头看着白玉碗中被毒血染脏的水,凝声道:“妖毒无味无色,不好辨认,但只要有人碰过它,圣水就会出现反应,我一定能把他找出来。只要找到真凶,查出妖毒的来源,对症下药,就能为父皇解毒。”
元皇后闻言,抬头望向黎辕,一字一句地说:“太子,马上下令封锁各处宫门,任何人不得离宫,无论是谁敢擅自出宫一步,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