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城楼。
一轮冷月高悬苍茫无垠的夜空,四面霜风呼啸,城下茫茫野草晃荡摇摆,沙场寂冷,夜色寒。
夜风中看城墙,矗立静默无声,如某种怪兽锋利的牙齿拔地而起,撕裂一望无垠的月下原野,巍然森森。
刘瑾一步步走上城楼,身边是红袍曳地的仲懿,前方后方都有黑衣男子严阵以待。无论她试图从哪一方向突围,等待她的都是刀锋剑刃。
刘瑾淡然,也不试图逃跑,乖乖嗅着身旁夜风吹拂仲懿衣襟弥漫开来的华丽香气,踢踢踏踏的走着。
仲懿看她这样,眼神反倒幽深了几分——她若发疯挣扎他倒不怕,可如今她的镇定淡然倒让人担心她还有哪些后手,能钻了自己计策的空子。
然后两人站在楼上。
抚垛抬眼,眼前一片苍茫夜色,野草灌木在风中呼啸的沙沙声和成一片。这荒凉,这苍阔,配上冷月如霜凉风遍洒,直让人想起上古原始的混沌野境,大气开阔。
刘瑾默默抚摸着城垛,新月蛾眉下淡淡的眼神看不出喜怒。
“药性很强,今天清晨我已经命人撒过。”仲懿负手,冷月清风拂过他墨发如缎,月色晶凉,更衬他容貌清艳,眼波凌冽,“今夜袭营已经布置,胜负如何,之后便知。”
刘瑾抿起唇,搁在城垛上的手,握紧,再松开。
她从未如今夜一般寄托一个人,希望他脱得起三军性命,希望他识得破无声阴谋,希望他指挥三军运筹帷幄,挑起这被她抛下的领兵重任,为她,为将士,担起这巍巍职责,不动如山。
直至此刻她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对于他的希望,已经寄托的太多太多。
可笑她一直以为前进路上,瓢泼风雨惊涛骇浪独自承受的孤独永远属于自己一人,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早已习惯身后有一个身影伫立。不显眼,不争夺,永远不动声色清俊温雅,浅淡却不容置疑的,在她孤独时,在她失意时,在她挣扎时,伸手扶她。
孔明,
本以为我能不动声色拒绝到最后,如今在这城楼上却才突然发现,我对你的牵挂和依赖,原来已经这么重,这么深。
对手凶险,你在营内,如今可好?
若是,唯愿你别挂念我,谨慎行事,务求,平安。
手中捏紧一抔沙土,自墙垛上缓缓滑下。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月光冷冷,映她蛾眉如山,目色清泠。
她扭头,对着仲懿淡淡开口。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道,“兵戈征战,靠的从来都是运气。楼主要我等,等什么?”
“运气?”仲懿轻笑,眉梢向远处遥遥挑起,“不,子璃,这不是征战,所以毫无运气可言。”
他扭过头,眼神里三分自傲,轻描淡写的道:“这是屠杀。”
语气清淡,每一字却如刀狠狠坠落,一挥,就是一道血光。
刘瑾脸色不变,依旧是那副无喜无悲的样子看着前方。
仲懿的眼神淡淡下沉,直到深如寒潭,深黑的眸光里似有银白锋芒闪过,让人想起匕首刀刃上薄薄的一抹。
“夜凉,风大,”他看着刘瑾瘦削的肩似在夜风中微微颤抖,解下自己的披风,走进想要给她披上,“或者先去房中等着?”
刘瑾胳膊一横,递披风的手生生僵在空中。
“别给我披,”她道,语气冷的似无声洒下明月光,“穿你的东西,我害怕。”
仲懿的眼睛缓缓眯起,半晌,忽而一笑。
薄唇如刀,抿起微弯时更显锋利弧度,似雪夜中看着猎物的潜藏之狐,笑意清艳风雅,却只让人觉得森凉危险。
“怕?”他重复,“怕什么?怕我灭了你一万精兵?怕你师傅一家生死不知?怕我杀了太史慈诸葛亮?还是……”他微微咬牙,一字一顿,“怕你落在我手里,生不如死?”
“都怕。”刘瑾不避讳的看着他危险眯起的眸子,“出手狠辣、狡诈多变、不择手段、生性薄凉,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不得不时时提防。”
“出手狠辣、狡诈多变、不择手段,这些都是为上位者必须具备的品质,否则你不制人,只有任人所制。而生性薄凉……”仲懿看向她的眼光突然变得复杂,“子璃,我只为一人温暖,你应该……”
“你可以捆住我飞翔的翅膀,却捆不住我的心。”刘瑾不等他说完冷冷打断,“如果你执意要留下我,可以,三天后叫人来收尸,我的,或者你的。”
仲懿一怔,目光沉沉而不辨喜怒,紧紧锁住眼前男装少女。
她总是如此,从来不给他一丝机会。
他许诺,她嗤笑;他相救,她怀疑;他走近,她抗拒;他的心意经营苦心孤诣,珍重捧出到她面前,却只换得她冷面如霜,操刀相向。
她把依赖相护留给别人,把猜忌和斗争,防备和冰冷,留给他。
他眼光幽深,碎影如轮堪比天边孤月凉冷。而她的淡然与无动于衷,更似弯刀如铁,一寸寸割裂他的心防。
良久,他勾起森凉一抹笑。
纵如此,无妨。
若今生得不到她的承诺,那他也不允许,其他人有得到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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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头上冷战嗖嗖,周围杀手护卫感到寒意,纷纷退避三丈一个颤抖。而此刻,城中骁骑营与西城军驻扎地,正上演着一出足以改变形势的纠纷戏码。
纠纷起因:骁骑营小队长和西城军营长的正面冲突。
策划人员:吕蒙,屏言。
参与者:骁骑营和西城军全体士兵。
结果:两败俱伤,调兵虎符离奇失踪。太史慈属下南北城兵不知怎的突然出动,封锁街道钳制交通,引得城内三军火拼杀伐整夜,仲懿政变,原本板上钉钉的形势,此刻发生了颠覆性逆转。
尔后十几年里,扬州百姓想起那夜的火光叫喊都心思战栗。更有人细细分析那场四两拨千斤的斗争,大声称赞名将吕蒙的缜密心思巧弄疑云,以区区一人之力玩转整个曲阿军防。但没人知道,这只是尔后三国第一军事奇才的锦囊妙计,更没人知道,原本韬光养晦,不愿操劳兵事的他,第一次出手,只是为了一个纤细直挺女子的背影。
是夜,扭转局势的曲阿内战,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