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低下头去,刘瑾黯然自失一笑——重游故地再见故人的忐忑,怕也大抵如此了。
青衫尽,故人来,堂前雪,可扫待?
可扫待,可扫待,然而我今日却不求扫庭相迎,但望见你们无事安然。
虽说离去时竹林里的暗箭机关道道重重,按理说不该有什么危险……但对上暗月楼,我只怕……只怕……
心中忽然如厉弦绷紧,嘎吱嘎吱牵扯的淡淡疼痛让人说不出话来。仿若什么东西一声声敲空着五脏六腑,时光流逝一分生命便少掉一块,那般急,那般切,让人恨不得飞身纵入半路山中,免去这焦灼疼痛,心扭如绞。
“走!”一声急喝,空中飞扬马鞭风声铲过四围藤萝翠蔓,马上鬃毛呼啦啦扬起,转眼驰入山中不见踪影。
感受到刘瑾不同往日的肃穆情绪,其余几人对望一眼,连忙扯缰跟上。
一行四骑,快马入山。
--
马蹄嗒嗒急切响在山道,前方却突然闪出一个黑影砰的往道上一扑:“主子!”
刘瑾正飞马而驰,见异状突发,握缰的手急忙朝上拉起,身子一倾手臂狠狠绕了一个大圈才将马拉住。还没喘歇低头一看是乔陈子,眉目立刻线一般凝起,淡淡焦灼。
“出了什么事?”她俯下身。声音不大,却丝毫不同于往常笑谑悠闲的散漫,凌厉中半分坚韧半分不安,稳稳。
“石钰一家……”乔陈子垂着头,半晌低低道,“失踪了……”
刘瑾没有动。
半晌她只微微颌上眼,抬起头看她的乔陈子却发现,紧紧扣入马鞭的指节,已经微微作响白中泛青,似乎马上就要渗出血丝。
而她却背脊笔挺依旧立于马上,只是乌黑的睫毛以难以发觉的弧度颤动不止,如秋日寒霜中不肯湮没的蝶翼,僵冷,却坚硬如刚。
随后重新睁开眼睛。
“看来曲阿形势已经不妙。”她道,嘴角轻勾起一丝讽刺,“暗月楼果然是暗月楼,这种下贱龌龊的把戏也能拿得出手。”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徐芝策马上前问道。
刘瑾微微扯了扯唇角,目光中忽然涌起几分怅惘迷茫,恍若如今山头一拂而过的流云烟雾,不知所行。
然而随即她转回目光,翻身下马。
“仲懿和刘基既然已有异动,城中必定已经戒严。”把缰绳递给一旁的乔陈子,她道,“而如今我们只有几人,势单力孤难以抗衡。还是暂且先在城外停留,探查城内动静,等待大军到来再做计较罢了。”
“至于师傅一家……”马鞭在掌心缓缓一敲,她抬头看向满面羞愧的乔陈子,“暗月楼势力雄厚难以提防,倒不怪你。只是在这之前你们所有相关情报都一个不落的送来,无论如何,这件事我必须探查清楚。”
微微仰头,天边峭拔的青色山峰刺尖直插苍穹,一抹黑发拂过眼角,停留在同样凌厉的眉心。
那凌厉此刻正万弦紧绷,雷霆之势潜藏在暂时冰封的抑制之下,坚稳凛冽却蓄势即发,只待冲破一线锋芒。
--
白鹤山竹林中,一角茅檐外山桃斜出,碎花落落芳菲满地。室内,几个人相对跪坐,却齐齐发出疑惑之声。
“女子?”刘瑾的眉头皱起。
“女子?”徐芝怪叫一声,“啊不是吧!我从来没听说过石秉大哥居然也好女色?”
“傻子,男人哪有不好女色的?难不成好男色?”一旁圆脸浓眉的少年鄙视的伸出头,被徐芝一巴掌拍回去。
“倒不是石大哥好女色,”乔陈子叹一口气,沉声解释道,“那女子来时一身绫罗锦绣却满是灰尘,哭诉自己家门败落遭父母遗弃。石大哥也是一时心软,这才收留了她……”
“荒唐!”刘瑾突然伸手一推,案前满桌竹简哗啦啦落了一地,“他收留,师傅不管?他收留,家里人不在意?他收留,你们也不去提醒?”
恨铁不成钢的在桌上狠狠一锤,她忿然抬头:“大哥糊涂,其他人也都跟着糊涂!看到一个女人跑进山中,就认为全然无害?就没有一点疑心?就丝毫不曾防范的让她取得了林子里所有机关布置,再下药把一家人全部掳走?真是,真是……”
无话可说的咬紧牙关,摇头中一声嗤笑不知是气愤是急躁,临了双眼骤然一颌,不再言语。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石大哥……”见刘瑾不再发作,乔陈子吸了口气慢慢道,“世人看到女子多半会卸下防备,更何况那又是个娇弱清秀的……只不过没想到她之后的势力……”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诸葛亮缓缓抬起眼来,“那女子投奔时城内并无异动,又在其中住了十余天也没有动作,按捺多时一朝事变,他们不察也在情理之中。”
“那女人……”徐芝抬起头,试探的看着一言不发以手支额的刘瑾,“主子可是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刘瑾浮动的目光瞬间一凝。
她是谁?
她当然知道。
弱女子孤身无靠逃入山中,在石钰家里长住一个月后盗图谱,下迷药,引得暗月楼众人将其劫走……而就在她出发不久后,刺史府梅君梅姨娘,对外称染病风寒,不治身亡。
梅君被逐出府是她的主意,当初临走前自己因为暗月楼心头郁结,一心要把梅君掌控在手中,命人在府中散布了些梅姨娘与人有染的传言,做了些似真似假的证物藏在府中角落。后来途中危机便没有再管。不料手段是成功了,梅君却在送出府时被一帮身份不明的高手劫走,下落不明。
当时得到城中书函时她还置之一笑不以为意。那次刚得仲懿相救,心想着暗月楼是不是女人太少,连刺史府姨娘身份都没了还要保她。
却不想,真正的城府心机,那时才刚刚开始。
仲懿……
你从来就没有答应过那夜我的要求,即使可能身中剧毒也无所谓,对吗?
你一直要将扬州夺在手中,石钰一家你已经观察很久了,对吗?
你早已经算好一切谋略,连环而行,就等我远在历阳难以接应之时掳走我至亲的亲人,在回城的那一刻给我重重一击,是吗?
她抬头一笑,神色里几分讽刺几分萧凉,碾起微微的寒,如清晨石桥上的白霜。
只是,你既若杀我,何必留我?既要灭我,何必救我?既然迟早要操戈相向,又何苦假惺惺情切切,纠葛缠绕,剪不断,理还乱?
仲懿,
虚假委蛇你不必,纠葛痴缠你亦不必,既然你能够步步埋伏痛下杀手,那么,对你,我也同样不惧,
从此,操刀相向,
天,涯,作,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