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后。
“子璃!”一个青年扬起手中竹简兴冲冲往竹屋里跑,“看看我刚写了什么?”
脚刚要触到门槛,砰的一声双门阖起,一片烟尘。
兴奋地往里冲的人,当啷一声撞扁了鼻子。
“真是的……”青年扶额揉着鼻子,“子璃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暴力……”
“真是的……”一个大头悠悠然从背后探出,眨巴眼睛贼兮兮道,“石秉大哥,不是主子暴力,而是你刚才太唐突了。”
“唐突?”石秉瞪眼,“徐芝你别开玩笑,子璃会介意唐突?”
“唉……”徐芝摇了摇头,朝里面努努嘴,意思你自己去问她吧去问她吧。
石秉垂下眼,似乎在认真思索。
这时嘎吱一声双门开启,白衣的男装少女淡淡倚在门口。
一线阳光轻盈射入,柳絮纷飞洋溢着春日的和煦。竹门翠色一闪露出她的眉目,恍惚中如清风万里飞曳飘渺,满园春色,似也幽然避退。
此时竹门半掩露出她的侧影,黑发轻束,容颜懒懒掩在鬓发之中,眉如远山,眸色淡淡,宛若黄昏中淡墨染过勾勒出的层山群峦,旷静悠扬。一阵风拂过吹开如雪的袖袍,翻飞蹁跹恍如一池白荷流转的凝冷香气,映着静谧安详的月光,在空气中氤氲飘渺,亭亭。
清俊如许,淡雅如许,可门前的两个人愣是没有一点惊艳神色。相反石秉眼中愈加局促,而徐芝则有小小幸灾乐祸。
然后她拉门,抬头。
“德之兄,”她眨眨眼,一脸坦诚无辜,“刚才没撞到你吧,我不是故意的。”
“没撞到,没撞到。”石秉连连摆手,“没关系的。”
一旁徐芝暗笑,一边笑一边看他被撞肿了的鼻子,心想你这样说没关系有谁会信。
白衣少年却仿佛没有看到石秉又红又肿的鼻子,继续自顾自解释:“其实徐芝说的对,我真的没有暴力。只是……刚才上山练武,一不小心擦了一身伤,刚才在包扎……那个,没怎么穿衣服而已……”
她说得诚恳而无辜,眼底里却露出丝丝狡黠,一眨不眨的看着石秉。
然后她不出所料的看到她的德之兄脸色由红变青变绿再变红,一时间五彩斑斓转了几个轮回之后,终于受不住尴尬,一跺脚冲了出去。
“真是的……”徐芝摸下巴,“几个月不见,石秉大哥的脸皮还是这么薄……”
“真是的……”白衣少年托腮,“石秉大哥的脸换来换去也就那么几种颜色,什么时候才能更新下调色盘呢?”
“真是的……”徐芝叹气,扭头看她,“主子你又上山练武了?”
“没事,”白衣少年掸掸衣袖,“碰上了当年那群疯狗而已。”
徐芝笑意倏地一敛,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他们又嘴里不干不净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白衣少年悠然一笑,“然后被我教训了一番。”
徐芝看了她一眼,一时默然。
那群人的来头他也知道,仗着身边护卫众多横行霸道,听说当年在武馆习武时主子就没少受冷言冷语拳打脚踢,如今再见,主子一个人能完全搞的定他们?
再联想方才她提到的包扎,他的眼神又幽深了几分。
五六余年的共同成长,他对身边的人也算了解,知道她心里越是惊涛骇浪顽强孤独,表面就越是悠然潇洒玩世不恭。没人知道她曾经经历了什么,笑颜如她永远紧紧用铸成的一片壳将自己包裹起来,留欢乐笑容给别人,将隐忍艰难,留给自己。
“想什么呢?”身边人看出他神色不对,笑着一拍他的肩膀,“我的伤没有多重,一不小心着了他们暗器的道,仅此而已。”
徐芝扯扯唇角,挤一个僵硬的笑岔开话题:“对了主子,袁术年前想要出兵攻打庐江,被谋士劝下。据我看着,扬州,估计不多时就会陷入****。”
少年眼睛轻轻眯起,笑意微敛。
屋前风过,吹散她白袍翻飞,目色却高远明澈,似浓似淡遥遥望去天边,时不时寒光一缕,仿佛丝丝锋芒闪过。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半晌她叹一口气,仰头道,“天下已乱兵戈纷争,蛟龙英杰潜藏于野,惊雷一到,必将腾起。而逐鹿中原与世争锋之时,也降至……”
回头看一眼徐芝疑惑的目光,她默然,半晌,一声轻喟。
“也许,离我离山之日,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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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前,赵陌云,或者说刘瑾,正在门口踌躇犹豫。
——进?不进?进?不进?
“主子你已经在门口转了三十三圈半,踢飞了二十颗石子,踩倒了十七棵草,让门口的喜鹊整整半个时辰不敢离窝一直看孩子。”徐芝噙着草根,坐在石头上懒洋洋道,“推还是不推门,您倒是给个话呀?”
刘瑾回头,狠狠一个眼风劈来,赫然是方才的白衣少年。
徐芝立刻乖巧的闭紧了嘴。
刘瑾依旧在心里做进与不进的痛苦纠结。
不是她不够当机立断,只是这向师傅请辞一事……实在让她头疼。
当年被师傅收养回家,她执意要求男装示人,读兵书、进武馆,习得诗书典籍文武双全。按理说辞别对于古怪精灵的她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她的师傅……实在太不好对付了。
从小到大刘瑾就没有什么事能逃脱她的师傅石钰的毒舌。她读书石钰说她记忆力不够好,她习武石钰说她反应能力不够好,她捉弄石钰的儿子、她的大哥石秉,石钰说她的花样太少,创新能力不够好。
于是有一段时间刘瑾脸色一直沉沉,眼神阴测测的幽暗,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在暗骂——你才不够好!你们全家都不够好!
就在她还在为这个哈姆雷特式艰难的抉择转到第三十四圈时,小屋的门突然开了。
门口,一身麻衣的石钰目光凉凉的站着。
刘瑾接触到他凉中带冷的目光倏然打了个寒战,后退一步赶忙扯出一丝笑容:“那个……师傅,没事没事,我只是路过……”
说完后退一步,脚底抹油就想溜走。
看师傅这脸色……不想挨骂的话还是先逃吧……
“你的轻功最近真是长进了,”石钰面无表情凉凉道。
“啊?”刘瑾一听收回还迈在半空中的步伐,诧然回头。
“在门口转圈脚步声愣是能把我从梦中吵起来。”石钰扫一眼地上被踩的七扭八歪的小草接道。
刘瑾:“……”
师傅啊,你批评人也该给人家留点面子啊,这样下去我的自尊心怎么受得了……
石钰淡淡看她一眼:“有什么话,进来说。”
刘瑾求救的朝徐芝望去,某位无良属下却早已不见踪影。
属下不淑啊……刘瑾扶额,默然无奈的跟了进去。
徐芝小心翼翼的从树后探出头来——主子,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石大叔的毒舌连你见了都要退避三舍,更何况我这种自尊心极其脆弱的小配角?
还是回山下等你吧,我相信,你一定搞得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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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刘瑾一边抹着冷汗一边出门。
“既然要走,明天早上就动身。”身后不冷不热的声音又突然想起,惊得刘瑾差点一头撞在门框上。
“好的好的。”她忙不迭点头,慌慌张张夺路而逃。
看到她跌跌撞撞的离开,石钰的表情才慢慢舒展。负手踱到门前,双目紧紧锁住翩然而去的白影。
别人都说他这个徒弟整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只有他知道,眼前的少女,拥有怎样强大而不屈不挠的心智和毅力。
他记得一次进入武馆,小小的她七岁冬天在梅花桩上苦练下盘,一旁的等着看她笑话的武学生一边冷嘲热讽一边狠狠踢打木质梅桩,小小的身子狠狠摔在地上,鲜血还没流出就被死死冻住,她却是从来也不吭一声。为了方便练功她把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鲜红的片片血迹参杂着黑色的泥土,对着冰刀一般刮来的冷风,殷红。
那一年的冬天,七岁的女孩从站不稳梅花桩一直到最后能在上面腾飞行走自如,只是三个月下来,身上各处青青紫紫,永远来不及包扎的伤口,还有腿上疤痕,斑驳纵横。
他记得她一岁即出口成章并要求阅读书籍,记忆力和理解力都极好的她轻轻松松啃完了所有书目,却还不死心的反复推敲,直到牛皮绳裂,韦编三绝。从城中借书回来,背着满满一代竹简走过几十里山路后回来便把自己在闷在屋子,犹记得有那么很长时间,她房中的灯彻夜未熄,衬着窗前的剪影,昏黄。
缓缓叹了一口气。
十一年的情分,从襁褓中的婴儿成为如今的白衣少年,他又怎能没有不舍之心。可那女子,那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怪话连篇的男装少女,内心的骄傲和喷洒而出的光芒,又岂是一间小小的竹屋能留得住的?
夕阳西下,天边满是红紫掩映的晚霞,金中带暗的浓浓亮光喷薄挥洒而下,稳稳的洒在翩然远去的俊秀白色身影上,轻挺卓然,恍若一只跃跃欲试扇动翅膀即将腾空而起的白鹤。
微微颌目,男子迎风的发缕翩飞飘起,低沉的脸上终于勾起了一丝安慰的笑意。
——他坚信终有一日,这个自己救回并且收留为徒的少女,会扬眉负手站在云天之巅,睥睨万里河山,风吹襟起,一笑嫣然。
宛若鸾凤腾空,扶摇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