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翻出相册里的照片,的确有一张,是我和微儿站在中心广场拍的。
她穿着黄色T恤,磨白的牛仔裤,马尾辫,一脸的明媚,手里还握着一瓶矿泉水。而她身边的我,素颜,脸色凝白的像大理石,黑色紧身上衣,白色棉麻灯笼裤,长发垂肩,手腕上戴着一串银镯子,说不出的蛊惑。
那时,她刚刚二十岁,我二十六岁。
我想,她也许没有说谎。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寂静的街道上走着,身上裹着那件深蓝的男生校服,开始慢慢地走,后来越来越害怕,就疾步,小跑,然后快跑起来,身后的建筑物不停地倒塌,重塑,倒下去的是低矮的平房,竖起的是高楼大厦,我绛红色的胶靴踩在灰尘瓦砾间,跌跌撞撞,心底一个声音在大声地提醒我,快跑快跑!时间来了!时间来了!时间!时间!时间要把我湮没了!
我惊醒,汗湿全身。
我,方享,独生女,今年三十六岁,十九岁考上师范学院音乐系,二十二岁在一所中学任音乐教师,二十七岁结婚,婚姻维持七年,没有生过孩子,三十四岁离婚,身体健康欠佳,三十六岁忽然失忆。
求事实,求真相。
我在电脑里打下这一串字后,哑然失笑。
也许我有QQ,有邮箱,但是我全然不记得账号和密码了,我以前一定是个对自己记忆力非常自信的人,所以没有在哪里留下记录。唉,现世现报。
微儿是我现在唯一的朋友了,她说我以前也没有朋友,我总说朋友就是寂寞时可以一起吃吃饭,喝喝酒,玩玩乐乐的,不需要向他们借钱,也不借钱给他们,本身如果不寂寞,要朋友做甚?
“那为什么和你做朋友?”我反问她,她愣了一下,欲语还休,我慌忙摆手说:“不必说了!我知道,我知道。”
她笑吟吟地说:“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我发现我们两个颠倒过来了,你像从前的我,而我像从前的你。”
我坚持要参加微儿的婚礼,她有些为难,“江城,于驰他们也会来。”
“老七会来吗?”
“老七不会。”
“那又如何,我又不认识他们,就算他们追求过我,可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徐娘半老,他们还会对我有兴趣吗?而且十年了,他们也不定已成为脑满肠肥的家庭妇男,还能发生什么?”
微儿想了想说:“反正你现在都离婚了,又没有什么朋友,多些机会交际也好,能找到新的缘份也未尝不是好事,你没注意到走在街上还有不少男人的目光会停在你身上吗?”
“那又如何,他们又不是他。”
“又来了!那个十六岁的小哥哥?我的天,原来人家骂人的话,越活越回去了,就是说你的!”
我摇头晃脑,不以为然。
微儿是真心待我好,我很感动,不管以前有过什么,既然她都不介意了,我还能怎样呢?
她说她现在劝人的功夫都是跟她的准老公学的,他可是个律师,说到他时,幸福溢于言表。
的确,经她的劝说和影响,我已不想去追究过去的事了,再说,以前不知道受过多少苦呢,既然老天把记忆收回,我就重新开始我的生活,今日不想明日事,总算记忆中还拥有一些美好的片段。
那时,袁寿齐还我笔记的时候,里面悄悄地夹了张纸,,是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我的脸颊顿时火炭般地烫,我只是想和他在洒满金碎余晖的路上并肩走回家,可是我知道那也是奢望,我和他都谨小慎微,生怕被别人瞧见了,说闲话,有损好学生的清誉,多可笑又纯洁的小儿女心态呀。
我终是没有单独和他去爬山,只是因为他家里来亲戚了一件小事,他就失约了。
然后我拿起姿态,不理睬他,可是心里,我有多爱慕他?他那样阳光,高大,生机勃勃如同一棵蓄势成长的树。
总觉得他欠了我一次约会。
我摩挲着那本,《神秘岛》上的字迹,那字体隽秀挺拔,芳香?芳香?这是他送我的书吗?可是却那么新?那么新?我没有看过?那页夹藏的百合花瓣又是为了什么?
微儿结婚前夕还是请几个朋友疯玩了一次。
为了不让我出现的太唐突,我也被邀在内。
我开始讨厌黑色,买了很多白色的衣服,各种白,没有多余的笔墨痕迹。
传说中的江诚一身休闲打扮,面容和身型都保养的极好,真心是个美男子,我纳闷了,那传说中的老七该有何等英俊能把他比下去?
传说中的鱼翅还真像鱼翅,腻腻歪歪,眉目清淡,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放在哪里都是让人会遗忘一下的角色。
微儿的朋友里还有一个美女,叫紫澜,看到她才知道什么是惊为天人,听说是个平面模特,时下一个知名的时尚杂志里常有她的倩影。几个男的无不被他勾去了魂。
酒吧里我微醺着对微儿说,你怎么敢和她交朋友的?也太美了,这样的女孩杀伤力很大。
微儿说:“她不可怕,虽然她知道她的美,但不善利用,总想用美换回些虚幻飘渺的东西,比如激情,爱情。不像有的女人,又美又精怪,气场强大,一般男人不敢去追,爱上她的男人莫不身心俱损。”说着她意味深长的瞟了我一眼。
我摇头道,“我是被老七甩过的女人,还有一段莫明的失败的婚姻,你说的不是我,我充其量只能算是又老又丑又古怪的女人,还没有钱,如果有钱说不定也可以做武则天。”
微儿大笑起来,拉着我,两个人扭到舞池中。
跳着跳着感觉总有人在有意无意地碰我,我恼怒地看过去,竟是美男子江诚。看我的眼光怯怯的,今天从一见面就如此,搞得我心里很不爽,微儿还说他以前追求过我?这个懦夫。
我借着酒劲把他拉到沙发上,倒了一杯干邑白兰地,用舌头慢慢的在酒面轻轻地舔了一下,递到他的唇边,他迟疑了一下,一饮而尽。
他疯狂地吻着我的脸,我的唇,我的脖颈,我闭上眼睛,看到杏花春雨中那柄蓝格子的伞,袁寿齐伸出手捏着我的鼻子,笑呵呵地说:芳香,咱能不那么可爱吗?然后我一下扑到他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
蓦地,我酒醒了七成,用力把压在我身上的江诚推,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眼神像只受惊的小鹿。
我跑了出去,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冰冷的雨丝像拂尘般清洗着我的脸,我的污垢,永远永远洗不掉了!我大哭起来,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十六岁,为什么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我梦想的婚礼是在一个大大的草坪上,穿着洁白的婚纱,戴着钻石皇冠,我的王子穿着黑色的礼服,宽宽的肩,俊美的脸,修长的手指和长长的腿,那是成年的袁寿齐。
再也不会有了,年少的梦永远无法实现了。
他,一定已经结婚,,举案齐眉,夫唱妇随,说不定孩子都已经上中学了,他还会记得我吗?这世上有一个这样悲剧的女人存在着,为什么我还存在着?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妈妈说,你不是要参加婚礼的吗?
我大梦初醒,匆忙洗漱,选了件白色和浅紫色混搭的蚕丝礼服裙,稍稍化点淡妆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微儿打来的:“方享,正好有朋友的车路过你家,十一点半去接你。”
一辆银色福特停在我家楼下,我走过去时,一位男士从车上下来,向我招手,“是方小姐吗?”
“你怎知是我?”
“叶微儿说,你看到一个神仙一样的姐姐,那就是方享了。”
我坐到后面,他不停的从后视镜里观察我,“方小姐贵庚?”
“三十六。”我没好气地说,这人仪表堂堂,一上来就问女人的年纪,不是没有教养,就是不懂女人心,这两种男人贪上一样就足可让女人如坐针粘。
“开玩笑吧,我看也就二十出头。”
“您的近视度数加深了吧,该换个眼镜。”
“方小姐,你真会开玩笑,我叫楚乔,是叶微儿老公袁寿齐的同事,我们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
他说的什么我完全听不清了,当那个名字从他口中轻描淡写的说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