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洛的病情真的出现了征兆,她的胸口时常会是一阵绞痛,像是心脏被捏碎了一般,有时绞痛地直不起腰,她就双手抱住身体蹲在地上,大口大口无力地喘着气,脸部会是一阵一阵地抽搐,眼里就会渗出一团团根须一样的血丝,可是,她还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母亲没有告诉她,每次她迂回的问起时,母亲总是一派不着边际,她会抚摸着苏洛的柔软的头发,微笑地,细声细语地,说道:“没事的,没事。”
真的没事吗?她想。
是自己的幻觉,还是母亲的刻意隐瞒?
主治医师拿着听诊器,一遍一遍地听着她的心跳,在纸上写着什么。
她望着医生,局促不安的问:“我是不是很不好?”
医生写字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他抬起头来,满眼的善意,他说:“不,你很好,只是有点,不健康。”
她便不再追问下去了,她在心里揣度着这句“不健康”到底表达的是什么程度,为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病情闪烁其词,妈妈,奶奶,医生,他们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而这个不明终了的答案却始终纠缠着她。
她不停地彻夜地失眠,脑中的神经总是奇怪地异常兴奋,她闭着眼睛,却有幻象不断地出现,狰狞的鬼,脖子上拴着锈迹斑驳的铁链,脚上戴着黑色的脚镣,拖着沉重的喘息声,一点一点地,朝她走来,她攥紧了自己的被子,大声地喊,喉咙却被什么堵住,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一双满是血迹的骨肉脱落的手朝自己伸过来,骷髅的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动,像死了一般,仿佛只有神经的全力跳跃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她要吃大把大把的药了,那些药就像是一个个心脏,吞下去都会让自己的神经剧烈一把,她吃完药就会不停地出汗,额头上,鼻翼处,手心,但她却装得很淡然,她想,她只是有点不健康。
凌子然看着她乖乖地吞药,微笑着说:“等把这些药吃了,就去别的房间了。”
她点头,说:“好。”
桌子上的各种药剂所剩无几,大剂量的服用让她的嘴唇干裂,她要喝大杯大杯的水,但是,她的嘴唇还是苍白的,她看到妈妈和她对视时的不安,妈妈的笑,是那么的僵硬,像是无奈挤出来的,妈妈看她的眼神也不是专注的,是在躲闪。
她想告诉凌子然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她老是看到鬼,她害怕。可她没有说,她想,既然大家都说她是没事的,那她就真的没事,她的魔鬼,一定是另一个自己派来的,是来告诉她:“苏洛,你快点好起来,不然,我就会取代你。”
一定是这样的,她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可是,她晚上还是不敢闭上眼睛,她把凌子然抱得紧紧的,她说:“妈妈,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说话的时候,她喉咙堵得慌,胸口生疼,就像被一把匕首插进了心脏。
凌子然就把她搂在怀里,给她唱着佛教的安眠曲,轻抚着她,让她闭上眼睛,看着她弯弯的睫毛覆在清泉一般的双眸上。
她的心便会随着佛语的低吟浅唱而慢慢平复下来,她进入到了一个绝美的城堡,那里有一丛丛散发着幽香的白玉兰和大片大片绿油油的三叶草,会时不时地蹦出几只蚂蚱,她看到了一个目光清冷的少年,捧着一把白玉兰,在向她走来,他对她笑,她想去接这束纯白的玉兰,却怎么也够不着,少年的脸上没有其余的表情,她望着他,望着他手里的花,却在一瞬间,少年不见了,玉兰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花瓣都溅了开来,像是夭折的婴儿的血。天使在他们头上飞过,发出一串冷冽的笑声。城堡开始脱落,一刀一刀的,变成了囚牢。她不敢往前走了,她蹲下身子双手抱住膝盖,头深深地埋在膝盖窝里,她知道,她又会看到那骷髅一样的狰狞的鬼,她哭着,哭着......
“凌晨三点,洛洛在睡梦中,又哭了。”这是凌子然在日记上记录的话。医生告诉她孩子心理有点不正常,要她记录下她的种种异常举止,他告诫凌子然不要让孩子知道这些治疗。为了苏洛,凌子然配合的很好,她记录了她每一次不正常的哭声,每一次睡熟时身体剧烈的颤动,当然,这一切,也只有在苏洛睡熟时才暴露无遗。白天,苏洛会问她很多问题,她会笑,她会听她的话做着医生吩咐的一切事,她会表现得比所有健康的孩子还要健康。
她说:“妈妈,换房间就意味着我又健康了一步吗?”
“是啊,洛洛马上就会完全康复的。”她是这样回答的。她确实在按着医生嘱咐的一步一步地编着没有终点的谎言,她想,女儿会康复的,一定会。
她看到女儿脸上满意的笑。最近她的脸清瘦了很多,皮肤也是愈加苍白发黄,还莫名的有了斑斑点点,她的笑,似乎很卖力,很不安。凌子然也笑,只是心里却是锥心的痛。她不清楚医生说的极力配合的胜算到底有多大,女儿的命,赌在了别人的手里,她是不能容忍的!然而,除了相信医院,相信未来,她别无选择——她第一次感到,命运,是如此的苍白。她只有一遍一遍抚摸着她的头发,发黄的发梢已经死掉,发身也已枯萎,头皮萎缩,像是被蛀空了一般。
医院里已经很久没有了镜子,自从把林幂送走的那天起,凌子然便把所有的能反光的东西都丢掉了,她说:“医院里不适合放镜子的。”
苏洛想问为什么不适合,然而,她终究还是没问,她想,既然是母亲做的,那定然是为她好的。
她想知道,那个被所有女生艳羡的姣好容颜,现在,还好吗?
她用手轻轻触摸着自己的面颊,温软的指腹的触感,竟是一根根凸起的颧骨,就像一幢幢拔地而起的烟囱,她吓的缩回了手。
她现在一定很丑,她想。
那个在她梦靥中向她走来的拖着锈迹斑驳脚镣沉重喘息的狰狞的骷髅,是她吗?还是,她终究也会变得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