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不能认清自己——每个人的体内都有灵魂,但是没有人能确定自己体内藏着的是魔鬼还是天使。我们可以通过镜子认识外表,通过别人认识自己的行为举止,但却不能通过内心认识自己的灵魂。我们的内心最惯常做的就是欺瞒,自欺,然后欺人。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是现在却怀疑体内潜伏着另外一个罗一嘉,是一个诞生于黑暗之中的魔。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纸上苍遒的血字,不敢相信这是出于我手。如果现在我的这些奇怪举动被别人发现,那会不会就坐实了我嫌疑人的身份?——一定会的!
“小嘉,你在干什么?”我浑身一颤,身后突然传来颜海的声音,我竟然没有听见他开门。
“啊,没……”我意识到这个“无沧海”必然是我和无族之间交际的关键,现在突然不知道该隐瞒还是该告诉颜海。
我想将桌子上的符纸收起来,颜海却不等我动作,看着桌子上的符纸直接走了过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支吾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它自己冒出来的——说出来有人信吗?“这个人我不认识……”
“我说的不是这个人,是你画的牵引符,这个不在六十四符内——我不记得教过你。”颜海沉静的脸上有点焦急,好像这个“牵引符”很了不得。
“我真的不知道,随便画了画就这样了。”
“牵引符不能随便用,如果你把不得了的东西牵引出来怎么办?”颜海仔细看了看符纸,放了一点心,“还好……这是——无沧海?你认识他?”
我摇了摇头,颜海站在客厅里有点急躁的踱着步,“看来事情没这么简单。”他看了我一眼,“小嘉……”他没继续说下去,但是我已经隐约知道颜海要说什么了,心里充满了悲哀,但是颜海并没有错,换做是我,我也一定会怀疑我自己。
“颜哥,我明白,这几天我会呆在柏哥的酒吧,哪里也不会去。”我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让我知道,行吗?”
出了楼门,洗去燥热的空气将我团团包围了起来,有丝丝的凉意侵袭上来。地上的积水倒映着澄蓝的天空,偶尔走过一辆车,溅起一滩水花。我慢慢地挪步,心里漫无目的地思索着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有一只小猫从墙角走出来,一身洁白的软毛打理得干干净净,脖子上系着一枚精致的银色铃铛。小猫在我脚下停下来,瞪着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我心里一软,蹲下来抱起它,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我举起它来盯着那枚银铃铛看了一眼,“檀”——上面刻着一个字,然后我后脑一疼,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小少爷,欢迎来府上做客。”我努力睁开沉甸甸的眼皮,面前是一个不太清楚的人影,逆着光坐在窗下,身形和司马柏一样瘦高。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也知道司马檀那张保养得极精致的脸上一定带着讥诮——我数次落入这个人手里,却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动了动,发现我的手脚已经被绑了起来,看来这次升级了,已经不是请喝咖啡这么简单了。“小少爷不用紧张,我没打算把你怎么样,只不过请你出来散散心。如果你继续呆在那里,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你软禁起来了吧?”司马檀站起来,打开了角落里的老式留声机,老唱片里传出咿咿呀呀的京剧。我扫了一眼这个不大的屋子,我被绑在一个雕花木椅上,对面是一张老式书桌,泛着陈旧的光线;旁边一个太师椅,司马檀翘着腿坐在上面;书桌后面是一个雕花木柜,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青花瓷器,那个老式的留声机也放在那个柜子上。整个屋子里只有我被搜走的手机昭示着我还在现代社会,手机铃声响了好几遍,司马檀不接也不拒,放任着聒噪的现代音乐时不时地打乱京剧的曲调。
肯定是颜海发觉我不见了,现在正动员大部队满世界找我。我现在失踪,在所有人眼里都明显得昭示着我是畏罪潜逃,这一身的黄泥洗也洗不干净了。但是这样我心里反而很踏实,我是被迫离开他们的视野,现在的情况却可以说是阴差阳错的满足了我逃避现实的欲望:不用去面对纷乱的事实与怀疑,不用担心他们突然告诉我:我已经成了敌人。
司马檀坐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闭目欣赏着时而高亢时而舒缓的唱腔,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一样。我向来欣赏不了京剧,这会却不得不忍耐着手脚的酸麻,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
“你说你是鬼师?”我问司马檀,但是没指望他能理我。
司马檀睁开一只眼转过头来看着我:“什么鬼师?不过就是被一堆规则束身的小阴阳师。”他复又转回头去,这时候白素贞正好唱到“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云愁雾惨、波翻浪滚、战鼓连天响,你袖手旁观在山岗。”司马檀突然从太师椅上跳起来,快步走到留声机前啪得断了白素贞的哀怨。
“小少爷,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你还是自甘堕落,那就别怪我了。”司马檀走到我跟前,一双邪佞的眼睛像是反射着寒气的匕首,我心下一颤,表面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是说不会对我怎么样吗?现在又要对我不客气了,变得真快。”
司马檀冷笑了一声,站直身子意味不明地盯着我看了一会,“那你就自生自灭吧,不过,如果你想回心转意,随时恭候!”说着出了屋子,留我一人捆绑在这片古老的寂静中。
桌上的手机仍旧响个不停,我尝试去拿手机,但是老式的木椅分量实在是太足,我奋力挪动双腿,半天才拖着椅子挪了不到半米,而桌子上的手机屏幕突然暗了下来,终于耗尽电量了。
屏幕暗下来的一瞬间,我心里终于也升腾起了绝望,这和在深山里掉下悬崖或者被野兽攻击不同,那时候我感觉到的最多是恐惧,经历得多了就会适应。但是现在,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我面对的是自己,也许是自己的罪恶,我面前摆着两条路——死亡或者背叛。
我想活下去,活着的欲望无论何时都不会改变,但是如果让我背负着罪恶再背负上背叛,那活着与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古典的窗户上挂着一个绣花窗帘,夕阳的光线照在金丝线上,反射出一道金光,就像我第一次见到符咒发出的灵光。我第一次去司马柏的别墅,曾经也被这样古典的景致深深地震撼了一次,那时候我就想,等闲来有空,就约着颜海他们在司马柏那古典的大厅里下棋听雨,也享受一次古时文人的心境。可惜时过境迁,我已经失去了机会。
门外很安静,但是我一有动静,就会有人开门查看,也许屋子里有监视,也许门外就有警卫。
屋子里暗了下来,我静坐在黑暗里,忍受着腹里的饥饿和伤口处的麻痒,窗外有隐隐约约的光线,但是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微弱的光线只是给屋里的老旧家具镀上了一层沉重,时间变得很漫长,漫长得让我开始厌弃自己。
原来我们的命运是这样难以把握,原来谁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满。我曾经说我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却已经背负了上千条人命。
我一觉醒来,就看见窗口斜倚着的人影,一点火星在黑暗里忽明忽暗。
“原来你是想把我活活饿死。”
司马檀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黑眸里一丝亮光也没有,“我是让你尝尝死咒的滋味。”
死咒?司马柏曾经拒绝告诉我死咒启动的结局。
“死咒一旦触发,就没有停下来的办法,被诅咒之人,会渐渐失去对外界的感觉:失去视觉、嗅觉、听觉、触觉……最后就会变成活死人,不能吃,不能喝,慢慢饥饿而死。”司马檀的冷笑在黑暗里也是那么刺眼,“司马柏就因为他的一己之欲,就想让整个司马家置身于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中,你还认为司马柏是好人吗?”
“你也没有资格评价司马柏,你不是同样为了自己的地位,让别人生死不能吗?”我心里担心起了司马柏,原来王医生说的抓紧时间,是这个意思……
“随你怎么说,不过,当初老头子如果没有把我父亲逐出司马家,现在司马家还指不定是谁的天下。”
“是你又如何?你能解开司马家身上的死咒?”
“为什么要解开?顺从他的意愿根本不会对我们有任何威胁,是司马柏想不开。”
“他?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灵魔吧,你倒是甘于被控制!”
司马檀冷冷笑着,将手里的烟掐灭,转身走向门口,“弱肉强食,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你还有一天的时间,明天天黑之前,如果你还固执己见,那就只能送你去见他了。”
我又看见了那双火红的眼睛。那双眼睛紧紧追着我。
我看不见自己,但是感觉到有一个温暖的胸膛抱着我在林子里奔跑,耳畔风声瑟瑟,他跑得飞快,却仍是躲不开那双眼睛,那两束阴厉的红光像是印入了我脑袋里,不管我在哪儿,它都能发现我。周围有很多人,那些人的脸上似乎结了一层白色的冰霜,毫无血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有人在喊“快跑”,我惊慌失措地去找那个声音,却发现周围人的身体在慢慢收缩,血肉凹陷,最后只剩下森森白骨,却伸着阴寒的骨架扼向我的脖子,冰凉的手骨勒紧我脖子的一瞬间,我猛地睁开了眼睛,浑身冷汗淋淋——原来是梦。
但是现实世界里,真的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在看着我,我心里一紧,那双红色的眼睛就扑到了我面前,一只枯瘦的爪子紧紧捂到我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