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流经陕北高原的时候,一道大坝将河水拦腰截断,形成一座大型的水库。大坝在拦截水流的同时也拦截下很多生活垃圾,日积月累,漂浮在水面的垃圾能有一米多厚。泡沫、干柴、破塑料、破衣服、破鞋……在大坝脚下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麦二嘎和三个伙计撑着一条小船在垃圾上划动,几个人不时用带铁钩子的竹竿拨动乱七八糟的漂浮物,似乎在寻找什么。不要误解,他们不是捡破烂的,也不是打渔的,在反苏修、反帝国主义的年月,水库大坝相当于战略要地,一般人很难靠近。麦二嘎他们是受到上级委派,专门在靠近大坝的地方捞东西的。捞什么呢?尸体。
黄河水从青藏高原奔腾而下,沿途流经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城镇,人口密集,难免有人落水。有不小心淹死的,有做下命案抛尸灭迹的,有自寻短见的……总而言之吧,在黄河里看到漂浮的尸体并不新鲜。蓄水大坝建成以后,尸体和垃圾一道被拦截下来,浸泡后的尸体漂浮在水面和垃圾混在一起,严重影响水库的水质和人民的生产生活。于是乎专业的捞尸队应运而生。
麦二嘎和三个伙计就是捞尸队的成员,在农场接受劳动改造的时候被分配到了捞尸队,一干就是好几年。捞出来的尸体五花八门,有的肿胀的不成人形,有的腐烂的只剩下一堆白骨,有的浑身长满绿毛……只看一眼就教人心生恐惧,尤其是夏天,散发出的腐臭气味令人窒息。所以打捞尸体是一份苦差,一般人都不愿意去。捞尸队的好处就是每人每天可以多分二两口粮,还能远离批斗,也不必戴着高帽游街。对麦二嘎他们来说,已经很知足了。麦二嘎、大张、三驴子、谢蛤蟆都属于家庭成分很高的人,属于改造和批斗的对象,没人干的活儿自然落到他们头上。
日头摇摇欲坠,映红了大半个水库。偌大的水库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水、一半是火焰。谢蛤蟆叫嚷着收工,大热的天,赶紧回去洗洗睡了。三驴子和大张撑着船往回走,漂浮的垃圾跟着水波忽上忽下,散发出阵阵恶臭。麦二嘎不由得皱皱眉,欣赏落日美景的心情荡然无存。突然他看见正南方几十米的地方漂浮着一团灰气,萦绕在某个地方久久不散。是煞气,看来今天又有买卖了!
麦二嘎指着一个方位说道:“那边有情况,我们过去看看。”
三驴子和大张没说什么,直接朝指定的方位划去。他们对麦二嘎的话深信不疑,这是几年以来形成的习惯,麦二嘎的眼睛就像火眼金睛,从来没有看错过。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尸体都是麦二嘎发现的
小船冲开漂浮的垃圾,很快到达指定位置。“就是这儿,仔细找找看。”麦二嘎对谢蛤蟆说道。
谢蛤蟆用竹竿拨开水面的垃圾,一具尸体显露出来,皮肤很白,仿佛刚拔出来的白萝卜。日头终于落进地平线,天色马上暗下来。捞尸队的人都胆子大,自然不会被一具尸体吓到。他们抓紧行动,把尸体周围的垃圾清理掉,一具完整的女尸呈现出来,面朝上在水里飘着,乌黑的长发扇面一样散在水面,上面沾着几个塑料袋和瓶盖子,样子有些滑稽。
谢蛤蟆用竹竿上的钩子钩住尸体的衣服,一点点拽到船舷边上,另外三个人一起动手,用绳子把尸体捆住,提着绳子把尸体拉到船里。尸体穿着一身蓝色长袍,样子有些古怪。在那个年月,穿袍子几乎不可想象,扣一顶资产阶级分子的帽子是肯定的。搞不好还会被批斗改造。尸体没有一丝腐烂的迹象,好像刚落水不久,粉脸红唇,湿漉漉的衣服裹在身上,竟然有几分妩媚。
“好漂亮的女人啊!”大张喃喃地说道,眼睛自从盯住女尸就再也没离开。
“是啊,能娶一个这样的媳妇该多好。”谢蛤蟆随声附和。
三驴子很不屑地扫视了他们一眼,“说什么呢你们,长这么大没见过女人啊?这是尸体,不是活人。不要胡思乱想!”他看看尸体,又看看麦二嘎,“对了嘎子,你给她做做人工呼吸,说不定能醒过来。”
啪,啪,三条竹竿同时打向三驴子,这家伙站立不稳噗通一声掉进水里。随即又从船的另一边钻出来,上船之后一个劲儿求饶……
小船上充满愉快的气氛。麦二嘎感觉怪怪的,为什么心情如此愉悦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一具女尸?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因为一具尸体而感到快乐,真的是太奇怪了……
小船冲开垃圾,晃晃悠悠朝岸边划去。四个人七手八脚把尸体抬上岸。天色完全黑下来,明晃晃的水面与陆地形成两个黑白分明的世界。远处响起开饭的钟声,几个人一溜小跑赶奔食堂,仿佛在执行紧急任务。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吃饭是很郑重其事的一件事情,去晚了恐怕连稀的都没了
麦二嘎有些心不在焉,吃饭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不少,嘴里的窝头还没有嚼烂就咽进肚里。他胡乱地把饭吃完,不过还是晚了一步,大张、三驴子、谢蛤蟆已经先一步跑回宿舍。麦二嘎紧张起来,他知道三个家伙是奔着女尸去的,自从捞出女尸以后就变得莫名的兴奋。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体力充沛、精力旺盛,真怕他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麦二嘎赶紧追过去,他总感觉尸体有些古怪,最好是早早处理掉……
麦二嘎见到谢蛤蟆三个人的时候,他们果然在围着女尸打转。月色很亮,月光下的女尸散发着诱人的光晕。麦二嘎甚至觉得那不是尸体,只是一个女人在小憩。三驴子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伸缩了几次之后终于伸向女尸的躯体。麦二嘎狠劲儿打住他的手,“三驴子,你干什么!那是尸体,死的你知不知道。你还嫌批斗的不够狠吗?”
三驴子吓得一缩脖子,马上变得老实起来。他的家庭成分其实不高,祖上也没有人干过特务汉奸,按理说批斗轮不到他。就因为偷看过寡妇洗澡,被扣上了资产阶级腐朽分子的帽子,于是被送到农场劳动改造。在女人的问题上三驴子比任何人都敏感,麦二嘎的话使他安分起来。嘟囔着回屋睡觉。
麦二嘎催促着大张和谢蛤蟆把尸体抬到河堤的背面,打捞上来的尸体一般都暂时放在那里,如果没有家属认领的话,过段时间就埋掉。如果有家属认领,则收取五到十块钱的打捞费。不要看不起十块钱,在那个时候,大学教授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几十块。
尸体放在河堤背面的草丛里,几个人走回宿舍睡觉。说是宿舍,其实就是用土坯堆起来的一间房子,四个人挤在一起。这里距离放置尸体的地方不过几十米,有时候腐烂的气息会顺着风飘过来,令人作呕。好在他们都习惯了,即便不远的地方躺着尸体,也能倒头便睡。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晌午的时候天气热的要命。这种环境下尸体很容易腐烂,麦二嘎寻思着如果三天之内没有人来认领,他们就得把尸体埋葬了。一直到天黑没有人来认领。麦二嘎睡觉前又到河堤背面去看看,尸体经过一整天的暴晒竟然没有腐烂的迹象,不得不令人称奇。尸体周围萦绕着一股怪怪的香味,好像是中草药的味道,又好像是老人特有的体味,俗称“老人香”。麦二嘎推测这种味道可能是防腐剂的味道,尸体之所以不腐烂肯定跟这种味道有关。谢蛤蟆他们也来看过几次,说是防着尸体被野狗叼走,不过麦二嘎能猜出来,几个家伙别有用心。
第三天依旧没有人来认领,也没有听说上游有人淹死。倒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前几天下大暴雨,上游冲出来一座古墓,不少盆盆罐罐的东西散落在河滩,连省里的考古队都惊动了,听说还焚烧了几具棺木和尸体。麦二嘎推测女尸很可能是从古墓里冲下来的,因为尸体的装束很特别,蓝色的袍子嫣然就是寿衣。而且如此高超的防腐技术只有古代才有,现在的技术根本达不到。既然如此,尸体也就没有必要再存放了,得赶紧处理掉。
麦二嘎找其他人商议,尸体是埋掉还是烧掉,他本人倾向于烧掉,那年月轰轰烈烈的“破四旧”正在全国开展,古尸当然在破除之列。连万历皇帝的尸体都被毁,何况是一般的古尸。三驴子等人则吞吞吐吐,似乎对烧掉女尸极不情愿。
“那个……我看还是埋掉吧,多好的一个女人,烧成灰岂不是可惜。土葬吧,好不好?”大张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对麦二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