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或羡慕、或惊奇的目光中,方少铭仍一派宁静,风度翩翩在大厅上接见了那位圆圆胖胖、笑起来如弥勒佛一般和蔼喜庆的老者。
“世子爷听说御史台出了一名青年才俊,早就有心结识,苦于找不到机会。昨日得知方御史喜获长子,竟不顾世俗之礼,命夫人备了礼,派小人前来恭贺。”那老管事笑得一团和气,言语出乎意料地客气。
哪知方少铭闻言并不感激涕零,反而一脸惶恐,急赤白脸地道:“某岂敢教世子爷行俗礼所不容之事,万不敢接此贵礼!某心领世子爷心意,他日若荣幸得邀,定登门拜访!”
就连深居山乡的妇孺都知道,三年前先帝早逝,未留下任何血脉,是安国公明察暗访、多方求证,才从民间寻回了世祖之孙、先帝长兄戾太子之子赵询,扶持其登上了大宝。朝野之上,安国公府上的一条狗,都比朝中三品大员尊贵几分,谁敢对安国公府出来的人说一句不恭敬的话?更别提像这样直接抹了安国公世子的面子!
大厅上的人,无论宾客还是奴仆,无一不变了脸色,个个低了头,心里打起了小鼓。
那管事却若无其事地哈哈大笑,捋着花白胡须激赏道:“方正不阿,果然名不虚传!老朽已有几年没见到如此风骨之人了!不过,事情不是不可转圜,听说尊夫人五个月之后也即将临盆了,这些薄礼就当是提前送给刘大愣子的亲外孙吧!”
不仅知道妻子临盆的具体时间,就连岳父一介四品武官的别号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看来这安国公世子真是把自己的底都摸透了啊!
方少铭面上不动声色地恭笑答应着,心里却不禁惶恐不安:难道这就是他数月苦苦等待的大鱼么?这鱼未免也太大了吧?!而且一来竟是一副笃定能将自己拆吃入腹的样子!
安国公府送的礼很中规中矩,一个赤金百锁,一对万事如意项圈,两个装金银裸子的荷包。
宾客中许多人的眼色便发生了异样。
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那位圆胖的管事提议到东北角的书房去密谈。
走到离书房仅五六丈远时,方少铭忍不住偷偷地瞟向那檐木泛黑、瓦片长苔的屋顶。可惜那里枝繁叶茂,实在看不出是否有人藏身。
今天早上在梅香离开书房后,他便急急召见了家中护院的首领。那首领听说后大呼惊奇,火烧火燎地奔回去询问手下各个护卫。
哪知一连问了数人,都说未发现异样,最后问到了个迷迷瞪瞪的楞头青,这才发现了许些线索。
那楞头青正是当天负责监察书房那一带的护卫。他先是听到仿佛暗器穿风而过的声音,然后是瓦片轻轻的响动声,待奔出来朝书房上空一看,却只看见一道极模糊的身影迅速地闪进了靠近外墙的树叶丛中。
那护卫首领是个急性子,听完便抬手“啪”地一声打到那年轻护卫的后脑勺上:“你小子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或者以为是一条大狼狗…”那如竹竿般细高的小伙子羞愧地辩解道,接着又小声地嚅嗫了一句:“而且瞧那速度,根本就不像是人嘛!”
“那你见到他的脸没有?有没有带面罩?”方少铭含笑问道。
小护卫咬着嘴唇回忆了半天:“好像有带面罩,不对,好像没有…我,我不记得了,啊不是,是我没有看清!”
首领气得鼻子都歪了:“那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有什么明显的标记没有?不要告诉我你连这都没有看清!”
“当然是黑色,不对,应该是墨绿色…咦?我怎么又辨不清了?”小护卫满眼都是圈圈。
那首领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抽了腰刀就要砍了那少年,却被掩不住一脸志得意满之色的方少铭给拦住了。
自得知芳菲儿有孕,他思量许多,终不忍心拿掉。之后,他便开始参谋了所有人脉,准备苦心谋划一条出路。此时,父亲的好友、当初保荐他进御史台的御史太夫桑光年大人,隐晦地暗示他:他得到了某个极贵之人的青眼,只是此人身份太重,表面上不能结党营私,又极慎重,可能会暗中派人秘密考察他的人品修为,等时机成熟后再正式派人接触。
为此,他一度撤掉了方园内的守卫,却不见任何动静。他想了想,又恢复了原来的守卫,让他们留意园内的动静,仍无人发现丝毫的蛛丝马迹。他心中暗暗怀疑,是不是恩师搞错了。没想到,今天早上本意不过想试探一下梅香,竟炸出了他苦寻多日而不得的线索。
那个贵人派来打探他的人功夫越高,说明其主人越尊贵非凡,对他本人也越重视。他怎么能不欢欣鼓舞?
可是万万没想到是安国公世子!
也许是安国公头上的光环太多、太耀眼了,安国公世子一向声名不显,不知是本身无大才干,还是一惯低调行事。
可今天这样大刺刺地上门,时机不对,做出的姿态似乎也有点不对劲。
方少铭一面思索着,一面引那位管事进了书房。
那管事用欣赏的目光四下扫了一眼书房内外,便击掌赞道:“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谁想到京师之中,竟有如此卧龙之地!方御史可真会选地方!”
方少铭谦虚地笑道:“不敢!不敢!此地过于简陋,方某惭愧!只能委屈贺总管了!”
那贺管事呵呵笑道:“不愧是御史,真是两袖清风、名士风范啊!不过,大人可知,此时正有人欲往大人身上泼脏水!”脸色陡然变得严峻:“世子爷得到密报,您得罪过的前吏部侍郎,鼓唆您的同僚何文劲,已经具好了奏折,准备明日便弹劾大人内帷不严,成婚未满三年便有庶长子出世!”
方少铭故作大吃一惊:“朝中监察御史一百一十人,某忝陪末列,本就人微言轻,家中区区小事,连贱内都不放在心上,如何会拿到朝上去争论?”
“御史位虽不高,却是百官典范!大人还是早做准备的好!”贺管事皱了皱眉。原以为以安国公府的名声,方少铭招手即来,没想到如此滑不溜手!
“那又如何?婢妾胆大妄为,擅怀胎儿,某已赐了死药。残害祖宗子嗣,岂是孝子所为?某问心无愧!”方少铭淡淡地道。
贺管事冷笑一声:“原来如此!世子爷真是白白操心了,昨日还想着是不是要替大人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好话呢!”
“微末小事,万万不敢劳动世子爷!”方少铭连忙作惶恐状,深深地鞠了一躬道,“世子大恩,某铭记心上,他日定粉身相报!”
如此难得的机会,说的竟全是废话!贺管事看着方少铭的目光渐渐转成了冰冷。
洗三好不容易结束了,送走了宾客,送走了刘夫人,安排了宴后的清理工作,置妥了收到的各式礼物,已经到准备就寝的时间了。
临睡之前,梅香和往常一样,到刘氏的卧房中去转一圈,确保一切妥当。
刘映月已经脱了外衣,只穿着白色中衣倚靠在床头上,看到她进来,含笑地招了她过来,摒退了其他人,拉着她的手非要她坐在床沿上不可。
看她和小时一样孩气,梅香不禁微笑着给她掖了掖被角:“夫人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今晚要不要奴婢陪着?腿还浮肿着吗?会不会抽筋?”
刘映月笑道:“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今天站多了,腿肚子的确有些吃不消!”
梅香闻言忙转了身要去掀开被子,帮刘映月揉腿。
就在这一瞬间,一双铁手从斜里插了出来,准确无误地围住了她的脖子。
梅香只来得及闷哼一声,没挣扎多久便被刘氏制住了。喉咙被刘映月紧紧地卡,头被迫抬了起来,对上了刘映月那张美艳而狰狞的脸。
那动作快、狠、准,梅香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背着众人,偷偷学了什么武艺。
“说!你是不是事先就告诉了相公,我要留下孩子,让芳菲儿去死的事情的?”刘映月咬牙切齿地盯着梅香道。
“我没有!小姐,我真的没有!”梅香心下大乱,连旧时的称呼和“我”都不自觉地喊了出来。
心中却知自己打死都不能承认,否则她会死得更加惨不忍睹,说不定还连累了家人。
她自以为已经大体上看透了刘映月,谁知还是太骄傲了。
她不应该放松的,她明明知道,刘映月虽然不聪明,学习能力却非常地强!刚才她进来时,竟丝毫感觉不到刘氏的异样,这太可怕了!
“胡说!若非如此,芳菲儿死了,我替你向相公赔罪,相公怎么不怪你,反而和我作对?”刘映月声色俱厉地道。
梅香心中忽然产生了一股怨!
十九年了,脱离父母至亲,卑微地生活在不属于自己的环境中,只有义务,没有权利。
十九年朝夕相处的陪伴,就是一只小猫、一只小狗,也都养出感情来了。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她跳到冰冷的湖水中,拼死把玩耍时不小心落水的刘映月拖上岸,自己却受了风寒,病躺在床上十余天。那时她确确实实是真心诚意地去救她的,无论恨也好,假装也好,她知道,自己是在意眼前这个命运把她和自己强拉到一起的活生生的人的。
可是为什么,她仍是十几年前,一见面就拉扯她头发、让她吃痛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