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钦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错愕地望着她。
在她身上,好像多了点什么,又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这样大喊大叫,万一咱们没走多远,就有人路过解开了他们的绳索…到时,他们一定会一面给刘雄报信,一面追上来,暗中盯着咱们的行踪。等刘家大批援手赶上来时,咱们只怕想走也走不了了。故尔,杀了他们,是最简单、最安全的方法。”梅香淡淡地解释道。
那人命呢?又该怎么算?吴钦心底感到一片冰凉。要摆脱对方,办法多的是,她应该不是没有想到。以前单纯善良的她却偏偏提出这种办法,可见,心里是恨极了刘家人了。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他面无表情地道,转身朝那忽高忽低的声音走去,一面从腰间取出了黑色的像是面罩的东西。
望着他沉默离去的背影,梅香心里莫名地感到失落,说不清道不明是为了什么。
摇摇头,她挥去了心中的异样,心想,既然需要蒙面,那就不是去杀人了。
也对,她冷笑,刘家军现在是他主子准备借来对抗安国公府的主要势力之一,拉拢示恩尚且来不及。杀了对方的人马,虽然只是个小卒,也等于跟人家叫了板。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恐慌。万一,对方把她当人情送给了刘家呢?或者在利用她解决了盅虫之事后,把他们一家像一窝小白兔似的送到刘家人面前呢?
不行!梅香焦急地在那里转着圆圈。自己手上的筹码太少了!盅虫的秘密,她已经告诉了对方。母亲说不出话来了,又不会书写,无从证实这件事是真是假。至于她自己入宫的条件,对方说了,江禹当初追过来时,并不是为了她,主要还是为了到贵州去拿新的盅虫…
她心里大为后悔。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去抱江家的大腿。既然早晚要当棋子,当谁的棋子还不是一样?至少,江禹看起来是很好唬弄的主…奇怪,她当初怎么就看不上江家呢?而安国公,对她又有什么计划呢?揪着脑袋,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大树底下好乘凉,从来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安国公实力又是绝对的雄厚。说到底,她还是被书本误导了,还不如小姐直来直去地认死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过是在繁华闹世中碰壁的古人的消极想法而已。世上哪有真正的桃花源?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利益,利益分配不均,注定产生争斗。
因此,那些家里有田有地的,绝不会去做那山中的猎户;在乡下做农活的,眼红县城里开商铺的商家;而后者呢,则一心一意地想把店铺开到州府去;那些州府的官员富户们,又削尖了脑袋想挤进京城去。
也许,越是有权有势的人,得到的自由就相对越多吧?不是有句话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吗?
只有她,傻傻地以为,自己与世无争,便能避得一世安宁…
“你在想什么?”不知何时,吴钦已经回来了,英姿挺拔地站在草地上,一双幽深似水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
梅香猛然回过神来,猝不及防地跌进一双似曾相识的明眸。那里面,似乎深藏着难以察觉的宠溺和疼惜,就好像昨日的梦一样。她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不相信江禹了,却相信吴钦了。
心里的话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在想,你们为什么要帮我?刘家的人情,比我的情报要有价值得多…”说完,她才惊觉失言,忙用手捂住了嘴。
心里却感到深深的困惑。为什么在他面前,她会跟在吴铭面前一样,随心所欲地任性呢?不管不顾地要求对方做这做那也就罢了,连智商也好像下降了好多。
吴铭还好说,至少心里爱慕着她,可吴钦…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跟吴铭的太像了吧?每次看到时,她总是想起第一次与吴铭相见时,他眼中那泛滥成灾的疼惜和宠溺。
“你以为,我会把你出卖给刘家?”吴钦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我…”梅香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想太多了,”吴钦不忍见她不安的样子,主动给了她台阶下,“我看,你是因为你母亲之事,心神大乱了。咱们走吧,路上你好好休息,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梅香松了口气,“嗯”地点了点头,尾随他下了灵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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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单马双轮马车平稳地驶在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上。
“别动,外面沙尘太大了!”马车内,一位正在闭目养神的妇人忽道。
梅香讪讪地放下了褚青色的车帷,坐回她的蒲草垫子:“这是到哪里了?”。
“别心急,该到时总会到的。”那妇人慢条斯理地道,
她年约四旬,穿着宝蓝色的织锦宽袖中袄,外面罩着深色银线绣花比甲,梳着整整齐齐的圆髻。初次见面,梅香还以为她是哪个富贵人家出来的管事妈妈,可是后来越相处,她越觉得不像。世上哪里有这么冷傲的妈妈呢?
“你都没有睁开过眼,怎么知道我稍微掀开了一下车帘?”梅香望着她深凹的眼窝,好奇地问道。
对方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梅香没有气馁,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光线?”说着,也闭上眼睛,窸窸窣窣地往前摸,想拉起车帘。
“坐着别动,”那妇人依然闭着眼,出声阻止她,“光线、声音一样不能少。你现在还不行。熟,方能生巧。”
梅香笑着回头:“那你练了多久?”见她不答,又自个儿接下去,“可惜没人帮我拉车帘…不过,学了也是白学。我一静下来就容易想事情,肯定不会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妇人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转过头去,一副打算熟睡的样子。
梅香暗暗吐了舌头,安份地静了下来。
她万万没有想到,此番进京,吴钦并未与她同行,而是先偷偷地把她托付给了泉塘客栈的掌柜,让他派人护她到江夏,自己却跑了,说是要去善后。到了江夏后,他领着这位妇人出现了,这回是借口自己身上有要事,要先行进京,所以派了马车送她们进京。
梅香心里很不踏实,一方面怕路上碰上刘家的人,把她抓回去,或是碰上土匪路霸,另一方面,又怕吴钦生她的气了,借口跑得远远的,再也不管她了。
“梅香,我在京城等着你。”临走前,他神态认真地道。
她是不是应该相信他呢?
梅香不安地望了望了望前面正吆喝着赶车的弓背老汉,那明显是个不会武的。身边这位大娘呢?梅香打量了一番,嗯,希望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可惜直到京城,梅香都没能看到这位妇人的硬实力,他们一路上顺风又顺水,虽然捡着有山有林的商道走,却没有土匪强盗跳出来喊“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连小偷小盗都不见一个。
十日后,马车在京城的悦来客栈停下。梅香率先跳下了马车,将吴钦事先交给她的二十两路钱交给那车夫。
那随后下车的妇人见了,颇有些惊讶地望了她几眼。
“梅大娘,咱们进去吧,吴大人临走前说,他已事先在这里给咱们订了两间客房。”梅香笑盈盈地道。
闻言,那妇人对她回报以谄媚的一笑。
梅香大惊失色。她还以为,她们会一直“相敬如冰”直到各奔东西呢!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妇人已低头哈腰地上来,对她讨好地道:“凌姑娘,这包袱让老奴来提吧,别累了您的玉手。”
初次见面,梅香自我介绍姓“凌”,对方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梅香顿时毛骨悚然,僵硬地一笑,躲过那妇人的手,推道:“我还是自己拿罢,里面有贵重东西。”万一被你这不知底细的人顺走了怎么办。
“哎哟,您还跟老奴客气?”那妇人夸张地叫起来,手脚并用地抢将起来,“您放心,老奴一定帮您妥妥地放到您的客房里…”
那神态,那动作,活生生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惯会见风使舵的小人物一般。
梅香立刻醒悟过来,面一板,喝斥道:“都说了我自己拿,抢什么抢?弄坏了小姐的东西,你担得起吗?”
那妇人讪讪地收回了手,讨好地摊手笑道:“好,老奴不拿。凌姑娘,您快请进吧。”
梅香哼了一声,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客栈。
没想到,当她送走了店小二,关上门,转过身时,便看到了吴钦的背影。
她愣了一下,想到那句“我在京城等你”,心里有了淡淡的温暖。
“为什么叫她‘梅大娘’,她真的姓梅吗?”吴钦坐到桌边,一面倒茶,一面好奇地问道。
“难道你也不知道她姓什么?”梅香奇怪地道。
吴钦点了点头:“她在江湖上号称‘千面妪’,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
梅香无语。千面妪啊,等她老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个类似的称号?然后,也和那妇人一样,在外面演戏演得太多了,私底下就能不说话时尽量不说话。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叫她‘梅大娘’?”在打破砂锅问到底方面,这两兄弟如出一辙。
“因为她没有名字,所以叫她‘没大娘’啊!”梅香心不在焉地答道。
吴钦忍俊不禁,头伏在桌上低声笑了起来。
冷不妨,他感觉到有人走近了他的身,贴近了他的脸,轻轻地在他耳边道:“你,其实不是吴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