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三个男人都被她的死皮赖脸震得无语了。看似亲和的微胖傅镖师,脸上已收起了笑容,开始后悔刚才拿她开了玩笑。冷酷的精瘦金镖师,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比哭还难看的勉强笑脸。
长得最像镖师的魁梧江副镖头,则气红了脸,粗着脖子,高声地喝道:“凌姑娘,不带你这么强词夺理的!这两位镖师可从来没答应过你的请求!你知道他们上一趟镖护送的是什么吗?皇后登基宝冠上用的南海夜明珠!你一个小小的婢女,也敢叫他们护送?你……”
梅香把脸一沉,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言而无信,专欺妇孺,原来这就是贵镖局的生意之道!我倒要去问问你们陆总镖头,是不是贵镖局眼里只有皇家权贵的死物,没有老百姓家的活人!”
说着,一甩袖子,转身就往外走,把那江副镖头气了个倒仰。
周围一些看似不注意他们、实则竖起耳朵倾听的弟子杂役们,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等等!”副镖头一脸的憋屈,冲着她的背影嚷道:“待会儿老子给你派个中等的镖师,护送你回家,行不行?也不要你的传家宝了!”
梅香脚步一顿,回身冷笑道:“您方才不是说,其他所有的镖师都出任务去了吗?哪来的中等镖师?不会又想弄个什么阿猫阿狗唬弄奴家吧?”
“你,你――”副镖头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梅香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那金镖师忽然道,“为什么要跟我回家过年?”
梅香一呆,眼中涌出了悲怆。她侧过身子,眼望着远方连绵的群山,低沉而哀伤地道:“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傅镖师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抬头欲言,却被那金镖师抢了先。
“这几天你住镖局吧,过了初十我送你回家!”那金镖师沉声道。随后又嘴角微翘,悠悠地道:“不过,大年三十那天,你可得记得来我家帮忙包饺子!”说着,深深地看了那江副总镖头一眼。
闻言,梅香转悲为喜,面带感激,嘴角带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到时就上门打扰了。”
傍晚。皇城根脚下,西边葫芦巷的一座四合院中,吴铭正一下一下地劈着柴。
汗水从他宽阔的额头上滴下来,流过健壮的胸膛,消失在扎着玄色汗巾的窄腰上。
“迅疾有余,沉稳不足!”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手拿着个碗走了进来。
吴铭扔下了斧子,惊讶地喊了声“金叔”,拿起旁边的毛巾擦起汗来。
“喝口水吧!”那位金叔,就是威远镖局的金镖师,给他递过水,低头看地上堆成小山的柴火,只见个个切口整齐,连边角都未伤,显然是刚刚劈出来的,加上墙边已然劈好的几堆柴,够他家烧上半年了。
他心一惊,沉声道:“三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可知晓?”
吴铭抿了嘴,一言不发。
身穿小碎花交领棉袄的金大婶走了进来,手上仍沾着面粉,见状,嗔道:“你们叔侄两个啊,冷面对闷葫芦!半年多没见,一个开口就训,另一个连声‘回来了’都不会说!”
闻言,吴铭立即红了脸,张口欲言,却讷讷地说不出来,只好羞愧地低下了头。
“好了,进屋去聊吧!我给你们做饭去!”金大婶呵呵地笑道。
两人坐到了炕上。那金叔便皱着眉头,担忧地道:“三儿,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别把自己的命搭上了,不值当!你父亲和大哥会死不瞑目的!”
吴铭沉默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道:“是!”
“你--”金叔显然很不满他的简洁,可又看不透他的心思,只好又劝道:“你就由你二哥折腾去,别和他呕气了,操那么多心做什么?除了报仇,你就不想过自己的小日子?”
吴铭的眼睛痛苦地眯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正常。他没有回答金叔的话,反而转移了话题:“金叔,您这回就在家里过年,不出去了吧?”
“嗯!当然,”金叔点头道,“我都好几年没在家过年了,这回无论如何都会留下来。不过也只能呆到初十!”
“哦?为什么不干脆呆到元宵?”吴铭用略带吃惊的口气问道,眼中却没有多少疑问之色。
金叔暗暗在心中摇了摇头:总是这样,心里想什么,从来不对人说,别人一问起来,就转移话题。算了,随他去吧!
他脸上露了一丝笑意,回答他道:“我今儿遇到了个挺有意思的小姑娘!我答应了初十送她回乡。对了,大年三十,我邀了她来咱家包饺子、吃年夜饭!”
“啊?”这回吴铭可是真正地吃惊了,“您可是有十多年没有护送过私人了!”
自打十二年前,金水一战成名之后,接的都是官府的大宗镖物,价值动辄上百万。王公贵族都不曾请得他亲自护卫,更何况只是个平凡的姑娘家?
“是啊,可她也挺可怜的!”那金叔忽然黯然,把当时的情景说了一遍。随即有些伤感地道:“我想想也是啊,送个老百姓家的女儿回家团聚,难道不比送颗南海夜明珠进宫更值得去做么?”
吴铭听着听着,有些恍惚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芳园之中,那个声音动人的女子。
忽又听到金叔说道:“因为不明底细,我把她留在了镖局,但总有些不放心。三儿,我知道你盯着镖局有些日子了,下次你再去,如果方便的话,就帮我悄悄地去看看她吧!”
“嗯!”吴铭点了点头。
威远镖局的政事堂。安国公世子江禹坐在主座上,烦躁地把头转向了窗外。那里,一株温室培育出来的美人蕉,正娇娇怯怯地探出窗棂来。
近日,皇上忽然不顾大臣们反对,亲封了吴钦为皇长子身边的少詹事。吴铭虽不曾见,但他派去的杀手不是死,就是伤,竟没一个得手!
本想在妹妹登上皇后宝座之前,除去这个眼中钉、为新后献上大礼的,这下全泡汤了。
虽然皇宫内大半儿都是安国公府的人,然他纵有千种方法除去一个手无寸铁的幼孩,却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既能达到目的,又能够将安国公府完全撇清!
公义,公义!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明明父亲手握实权,就差没有披上龙袍了,可就因为他姓江,不姓赵,就只能把辛苦守护了多年的江山,拱手让给一个拐了他妹妹的臭小子么?!
“世子爷,世子爷!”有人喊着他。
江禹回过神来,回头一看,心腹幕僚陈先生的脸上定满了关切。
他定了定神,笑道:“还有什么情报没有?”
发须花白的陈先生,担忧地望向他深锁的眉间,想说几句安慰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思索片刻,方笑道:“是有个挺有趣的小情报。江伍这个常年打雁射鹰的,昨儿竟反被一只小麻雀啄瞎了双眼…”
站立在一旁的江伍涨红了脸,然心知他在逗世子爷开怀,不敢打断。待他说完,才急急地辩道:“世子爷,您有所不知,她的主子是皇长子的新夫子。卑职看她主人不顺眼,替世子爷您抱不平,想教训教训一下那丫头…”
未待他说完,江禹便沉下了脸:“结果呢?你非但没有戏弄到人家,反而被人家用了一千两银子,买到了‘水深火热’之一去给她当保镖?”
闻言,陈先生收起了笑容,江伍则羞愧得恨不能把头低到裤裆里去,半天才小声地辩解道:“谁知道她恰好有一千两银子……”
江禹疲惫地把头靠到椅背上,仰头闭上了双眼,烦恼地抓了抓眉心,想不明白:为什么围在他身边的,都是一些忠诚到了极点,脑子却不够使,做起事来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奴才呢?而偏偏那些聪明又能干的好手,不是早已背叛了他,就是不愿屈从他的差遣,或根本不愿意为他所用!
江伍接收到陈先生传递过来的责备眼色,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忽然咬牙道:“世子爷,金水不敢把她往家里带,那丫头现在就住在镖局里。我,我待会儿就想办法把她做了!”
“蠢货!”江禹倏地直起身来,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怒道,“难道你还真想应了她说的那句话,‘言而无信,专欺妇孺,这就是威远镖局的生意之道!’?”
“我花了一万两银子,才请得那俩人给皇后送来了登基宝冠上用的南海夜明珠,”他接着冷笑道,“结果一转眼,一个黄毛丫头才出了一千两银子,金水就愿意千里迢迢地送她回乡!你没听到金水说吗?大年夜请她上他家包饺子去。人家在镖局里出了事儿,非但陆总镖头要追究,只怕到时连‘水深火热’也会找你算账!”
江伍缩着头,再不敢出声。陈先生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去了。
而这边,江禹思索了片刻,忽然朝空中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不离!”
一个黑影立刻出现在屋子正中,跪在他面前。
“刚才说的那个丫头,倒有些意思,你去查查她的底细。”他对不离吩咐道。
那黑影闻言,抬起头来:“主子,您还是派随风去吧,他最擅长打探消息。卑职的专长是跟踪和贴身保护!”
江禹闭眼深吸了几口气,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了心头。
原来,父亲不在他身边,连个护卫都能驳他的话!
“你说得对,”他语气平平地道,“让随风去吧!”
“大少爷,万万不可!”屋中忽然响起一个苍老而雄浑的声音。
“无影师傅!”江禹、不离和陈先生三人均大吃了一惊,异口同声地道。然睁大了眼睛四处寻找,却看不出那人的藏身之处。
那苍老雄浑的声音依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主子有令,奴才岂得推三阻四,更不可说三道四!大少爷,是老奴没有教好啊!请您废了不离吧!”
那不离面色陡然转白,浑身颤抖得成了筛子。
江禹眼含热泪,颇有些动容地道:“无影师傅,不离是您的徒弟,除非背叛,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废了他!”
言罢,他目含威严,对着地上已然僵住的身影道:“不离,本世子现在有命,命你半月之内,把那位凌姑娘的事情一件不落地查清楚,连她什么时候断奶的都要报上来,听清楚了吗!”
“是!”那黑影大声喊着,脚一蹬,立刻从屋子中消失了。
江禹这才走到屋子正中,恭敬地抱拳道,““无影师傅,请您现身一见!”
“不了!老朽没有面目见您啊!”那声音饱含沧桑地道,“您做得很对,朝令不夕改,就算知道命令错了,也不能轻易在底下人面前认!今日老朽逾越了,请您忘了这件事吧!”
“是!”江禹躬身道。
而在另一个暗处,悄悄地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的吴铭,则黯然地低下了头:原来国公爷已经把无影师父交给了世子爷!这下,更不好下手了。本来还想着,趁着世子爷定期过镖局来听情报的机会,突然发力刺杀了他,给父兄报仇的。现在看来,幸亏他没有早点下手,否则,恐怕他还未摸到人家的衣角,便命丧在这个房间中!
心中感慨万分:不离不过顶了世子爷一句,无影师父就忌讳至此,竟要废了他。他离开了江家,还打算行刺世子爷,无影师父若知道了,一定很伤心,觉得很愧对江家吧?不管从前他有多得无影师父的喜爱,只怕到时候,第一个要了自己的命的,就是无影师父!
因此,他一动也不敢动,直到江禹等人离开了阁书楼,直到夜幕渐渐降临,确定楼中再无一人,他才足尖一点,悄然地离开,转身神不知鬼不觉地朝东南边的客房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