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身穿月白色长袍的贵公子,是御史大夫桑光年的七公子,亦是方少铭多年的至交。
而他身后的那名男子,自然便是今日欲引见之人了。方少铭想着。
虽说是皇长子的幕僚,然而皇长子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母族卑微,哪来的身边人?自然是皇上所赐。而能得皇上信任、托附以长子之人,岂是简单之人?
因此,不待桑七引见,方少铭便笑着上前作了个揖,抢先介绍起自己来:“在下方少铭,锦州人士,家中排行第八。敢请教先生贵姓?”
桑七和那名男子脸色微变,俱没想到他会如此作派。桑七正想笑着说几句圆过去,却已见那男子疑狐地眯了一下眼,随即温和而矜持地笑道:“哦?不知是哪个ming?”
“左边金,刻骨铭心之铭。”方少铭笑道,依旧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却微微抬头打量那名男子。
只见他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普通的明蓝色粗布深衣,眉目清朗,虽比不上桑七的英俊贵气,却给人一种历尽沧桑的睿智和沉稳,反衬得旁边站着的桑七如花瓶一般。
“可真是巧了,家弟亦是用的此字。”那男子笑道,脸上已不自觉地流露出温柔之色。
这才上前还了一礼,道:“在下吴钦,祖籍大同,一介白身,竟叫进士先行大礼,某实在愧不敢当!”
方少铭一愣:这男子先入皇长子帐下,却不称他“夫子”或“先生”,反呼“进士”,显然已产生了警戒之心啊!
他心里不由得苦笑起来。看来是自己太过积极了,果然是过犹不及啊!
随后,三人进了屋,分主宾坐下。待奉了茶,打了几句官腔,可能三人都不大擅长说场面话,竟一时有些冷场。
谈话中若想拉近两人关系,最好的方法便是谈论对方熟悉而喜爱的东西。
方少铭并不笨,略一思索,便笑道:“怎么不见吴兄弟弟?既与某同名,不妨请出来一见?”
吴钦哈哈一笑,道:“我这三弟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最是不喜见人,连我这二哥也时常找他不着。”话到最后,竟掺杂了许些的幽怨和无奈,和他本人十分不符。
方少铭应和着笑道:“吴兄和弟弟手足情深,实在叫人羡慕!”
吴钦无声地笑了笑,目光却变得有些深远起来。指尖在桌面上轻敲了数十下后,忽道:“某曾听桑七言,进士素来只喜白衣,作名士打扮,最恶青衣书生冠(桑七瞪大了眼:我何时说过?)。虽说是为了表郑重,但日后进士每见皇长子一次,就要忍受一次讨厌的装扮,岂不委屈了进士?”
这话问得突然而略有些无礼,方少铭心中却狂喜起来。虽不知吴钦为何突然愿意给他一次机会,但他绝不会错过!
当即取下书生冠,苦笑道:“不瞒方兄,某是庶子,与家中嫡母不合――当然,为了彼此面上好看,自某考取进士之后,宗籍上已被移入嫡母名下。然厌恶仍在,江南官场已无某容身之地。自某被弹劾,日夜忧心出路,唯恐被贬回家。哪知竟得圣上宽容,不加怪罪,反委以教导皇长子之重任。某感念大恩,又重任在身,岂敢有丝毫怠慢?”
“的确!”吴钦点头笑道,“岂止圣上,还有安国公和安国公世子。若非安国公世子,圣上怎会想到安置方进士。而若非安国公,进士焉得成为皇子夫子?”
方少铭却只淡淡一笑:“当日国安公世子派人登门,某虽不知其心为何,却不敢逾越礼法和祖宗之制。至于安国公,为圣上选才举荐,本是臣子本份,安国公并不例外,何需感激?!”
“倒是吴兄,”他忽然直直望着吴钦笑道,“大年正旦之日,将新封国母,不知吴兄可做好了准备?”
乍听此言,吴钦竟并不慌乱,反而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指尖轻敲桌面,反将一军道:“那又如何?方进士可是认定了皇长子一定会做太子?”
这话不好回答。如果说不是,显得他好像不认为皇长子能做太子似的;如果说是,倒让人以为他是冲着未来太子的名头来巴结皇长子似的。
因此方少铭很是为难了片刻,他摸不清吴钦对此是什么态度。思量之后,决定坦然说出自己的想法:“皇长子乃元后所诞的嫡长子,谁能比他更有资格坐太子之位?某虽不知为何圣上未封其为太子,然国之储君一日未封,某便一日谨守本份。倘若日后圣上欲立江皇后之子为太子,某誓死也要辩上一辩,定让圣上给出一个令人心服口服的缘由才行!”言下之意,如果皇上有足够的理由另立太子,他也会赞成的。
吴钦轻轻地笑了笑,眼中闪过欣赏之色。
且不说这厢在会面,那边也在相聚。
刘家的大媳妇卞氏和五媳妇陈氏,今日特地带了家乡的土特产,上门来探望坐月子的小姑子。
刘大足足长了幼妹十八岁,刘映月出生之时,卞氏甫嫁入刘家,尚未生子,故而对这娇蛮任性的小姑子向来抱有一种对待幼儿般的慈爱和宽容。
当下喜盈盈地抱过侄女的襁褓,坐到小姑子身边,笑问她道:“姑爷对你们母女俩如何?”
“好!”刘映月心满意足地道,“相公待晨儿,比待那婢生子不知好多少倍!”
竟是一副有夫如此、妇复何求的模样。
卞氏呵呵直笑:“真是个没心眼的丫头,不过你傻人啊,有傻福!”陈氏却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眉。她是世家女,对于小姑子连“婢生子”这么直白的话都大刺刺地说出来,很是不以为然。
刘映月可不觉得自己傻,对大嫂翻了个白眼,眼睛一转,紧盯住了陈氏。
刘大在军营中根基深厚,在家中地位稳固。刘映月虽然对下人不好,却天生知道紧抱大腿,认定了大哥日后当家,故而对大嫂十分友爱,对其他嫂嫂却视若罔闻,尤其是在她看来最会拿张作乔的陈氏。
可如今不同了,陈氏的丈夫,她的五哥,可是刘家暗卫的首领啊!
却说陈氏,一接收到小姑子热切的目光,立刻浑身警惕起来。
尼玛这目光可是赤裸裸地写着“我有事求你,你快点答应”啊!
陈氏慌张地一扫屋子,,却没见到她唯一的救星,只好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梅香呢?怎么不在你身边伺候?”
提到梅香,刘映月立刻阴下脸来,抿了嘴不说话。旁边站着服侍的兰香,只好笑着代她回答道:“夫人平时所用的香粉用完了,梅香姐怕别人不识货,亲自到长兴街的馥春店去挑选呢!”
话音刚落,刘映月便叱道:“兰香,你们先退下去!”
闻言,陈氏更是如临大敌,紧紧捏住了帕子:完了完了,小姑子又动了什么坏心思了!
果然,待下人退散,刘映月便开门见山地道:“五嫂,你去跟五哥说,让他借几个武艺高强的暗卫给我使使!”
“我,我不会说,你,你五哥不会听我的!”陈氏结结巴巴地说道,一面起了身,顾不得礼仪,急急地道:“九郎水土不服,正生病着呢!我得先回去了,大嫂小姑你们慢慢聊啊!”
说完,竟不等两人答话,径直撒腿就往外跑。
“站住!”刘映月怒得要起身去追。
卞氏吓了一跳,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你干什么?另忘了你还在坐月子呢!快躺下!”
刘映月只好坐回炕上,鼓着脸气呼呼地。
卞氏看她脸色不好,安慰道:“放心,人跑不了!她不愿意,你直接去跟娘说不就结了!”
刘映月怒火更炽:“五哥才不听娘的,他只听爹和他老婆的!”
卞氏头痛欲裂,心知小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以及让她自己胡来,还不如由她出马帮她把事情办妥,因此主动道:“你想做什么?我帮你想办法还不行吗?”。
刘映月眼睛一亮:“对啊,大哥应该也你派了护卫!”
她急切地对卞氏道:“大嫂,你快悄悄地帮我找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去把梅香抓起来,要她拿出自己的身契来,否则――”恶狠狠地道:“就让咱家那些手下强奸了她!看她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马车在碎石路上吱吱呀呀地行走着,赶车的寒烟不时地回头,好奇地看一眼那随马车晃动的帘子,及帘子后那纤细的身影。
梅香坐在马车里深思不动。她正在反省自己:再不能这样了,一遇到自己的事情就慌了心神,轻重缓急不分!反不如替夫人做事那般,条理分明、胸有成竹。
从今天开始,她必须把自己分割成两个来,一个怎么悲春伤秋都不打紧,另一个必须不受这些情绪影响,要像灵魂飘到天上一样,用冷静客观的目光远远地看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梅香姑娘,到了!”寒烟在外面喊道。
“唰”地一声,梅香拉开车帘,朝那大门紧闭的宅子看了一眼,眼睛又朝四周看了看,忽然指着不远处一个简陋的凉茶铺道:“你看那里是不是老爷的马车?”
“是啊,是啊!”寒烟兴奋道,“周凯哥肯定也在那里!”
梅香绽开了笑容:“咱们也去那里歇歇!”
凉茶棚子里面,只坐着寥寥几个身穿粗麻灰衣的男人,有老有少,多是上午在皇宫周围做完体力活后,来到这里躲避中午烈日照射的劳工。
众人忽见到前方驶来一辆不甚起眼、用料却结实的马车,在茶铺面前停下。
赶车之人眉清目秀,没有半点像是车夫,利索地下了马,正待走到马车那边去。车帘却早已被一双嫩白的柔荑掀开,一名身穿淡青色袄裙的年轻女子也动作利索地跳下了马车。
那女子未戴面纱,容貌尚可,梳着双丫,举行神态却俨然是大家闺秀的模样。众人均猜不出她是主,还是仆。
梅香从车上拿过一个土灰色的粗布小包袱,拎着它和寒烟走进了茶棚。
寒烟略有些紧张,梅香却仿佛没有看到周围人那好奇的目光似的,神态自若地找了张无人的桌子和寒烟坐下,包袱搁在腿上,挺直着身子,目光定定地望向远处,一言不发,一动未动。
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停下来,也不再频频地偷看那俩人。他们是皇城底下最低贱的佣工,谁也不敢对比自己稍微上等些的人无礼。
梅香依笔直地坐着,仿佛入了定似的盯着远方。
忽然,她飞速地朝左边转过了脸,目光毫不迟疑地落在东北角落,一位正坐着喝茶的年轻男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