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骄阳,到下午时尤显炙烈。然而,此时身为六品御史的方少铭,却顾不上身后打伞的小厮,一路流着汗,几乎小跑地冲进了芳园内院。
明知道,此时脸上不好表露出焦虑之色。然则,只要想到此时此刻正徘徊在生死关上的长子或长女,以及从小服侍自己的温柔女子,他就忍不住心急如焚,心中暗恨自己,明知她即将分娩,早儿却仍硬撑着装作不在乎,照旧去办公。
“夫人,老爷回来了!”满脸大汗的小丫鬟喊了一声,手却稳稳地打起了门帘。
屋内坐着的华服美妇听了,立即手托着五个月大的肚子,蹬腿要站起身来。旁边服侍的几个婆子丫鬟见状,连忙伸手去扶着她起来。
待方少铭一进屋,便看见一脸心焦的正妻,挺着肚子艰难地站在那里,动作僵硬地准备地曲膝行礼。他心中顿时涌上愧疚和怜惜之情,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阻止了她:“已经显怀了,怎么还不知爱惜自己?日后这些俗礼俱免了!”
这方夫人姓刘,闺名映月,因身孕更显得面如满月。然而此时的她却显得面色疲惫,眼下还有两个明显的青圈:“相公,都怪妾身没有照顾好芳娘!”
“怎么能怪你,都是下人照顾不周。”方少铭忙道。顿了顿,才淡淡地道:“她现在怎样了?”
这个“她”用得真是理所当然!刘氏愎悱着,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相公您是知道的,芳娘从昨儿半夜起开始阵痛,稳婆们俱说是正常的。然痛到如今,孩子连影儿都不见。那些稳婆妈子媳妇,个个束手无策,妾身实在没办法了,才派人请相公回来。您看,是不是请孟太医过来瞧瞧?”
她怀有身孕,每次请来看的都是孟太医。芳娘是通房,只能够请附近的民间大夫。但芳园位于京城西郊的紫云山,位置偏僻,除非预先备着,否则请大夫是挺麻烦的事儿。
太医?方少铭闻言,不免踌躇起来:未有嫡先有庶,这本来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如果为此请动太医,岂不更易让人诟病?
刘氏看出他的犹豫,忙道:“这都是梅香那丫头的馊主意,要不咱们先去那边看看再说?”
方少铭暗暗松了口气,胡乱地朝她点了点头,径自大步地走出了屋子。
刘映月没想到他撇下自己就走,微愣了一下,忍不住流出幽怨忿恨之色来,故意动作慢腾,先伸出手让丫鬟荷香搀住了,然后才碎步朝外走去。
产房并不远,就在正屋向东第四间的耳房。方少铭远远看见几个媳妇丫鬟在耳房外忙碌,或端热水,或递毛巾,个个举止有条不紊。他心中微定。
随即听到刘映月口中的芳娘――在他年少风流时亲自取名为芳菲儿,并纳为自己头一个女人的通房丫鬟,在产房内或低或高地惨烈叫声。他心中一紧,然后又听到一个熟悉温和的老妇人声音传来,其中夹杂另一个清婉的年轻女音,他心下方才一松,快步走到了耳房门口。
耳房内,一直给稳婆和张妈妈打下手,兼指挥丫鬟们行事的梅香,听到外面男主人的声音,立即欣喜地对床边握着孕妇的手的老人道:“张妈妈,老爷回来了!”
床上疲惫不堪的芳菲儿忽然睁开了眼睛,本来无神的眼睛焕发了光彩。张妈妈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起身来到门口。
一柱香后,方少铭一脸不敢置信,直愣而恍惚地望着眼前胖胖的稳婆:“你说什么?大人和小孩,只能保一个?”
那稳婆连忙低下了头。
“老爷,要不要先找个大夫来看看?”明知不宜开口,梅香还是忍不住建议道。
哪知立刻被那稳婆抢白了:“梅香姑娘,你还是个姑娘家,你不知道,这女人生孩子,大夫除了开点虎狼药,能派上什么用场?”
方少铭听了忙转向自己身边的张妈妈,见到她一言不发,面露无奈朝他点了点头,他心中一阵冰凉,又听到房内传来凄楚的尖叫声:“少爷,我要这个孩子,求求您了!那是您的骨肉啊,少爷~~”
“怎么会这样?”他望着天喃喃地说着。
面色发白的梅香,忽然扑咚地跪了下来,哽咽道:“老爷,如果保孩子,得用剪刀把芳姐姐的宫口割开…”
此时,刘映月却恰好走到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走到方少铭身边轻声道:“相公,子嗣要紧,换作妾身的话,妾身也会不惜这条命,您要早点决断!”
方少铭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刘映月缩了一下,掩面泣道:“我可怜的妹妹!”
割宫口,竟然是这样残忍的方式,光是想,他就觉得不寒而粟。方少铭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罢了,这孩子原也不该来到这世上!
“保大人!”他痛声甩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余下的众人个个目瞪口呆。
刘映月心中又酸又恨:没想到相公竟然这么重视那贱人,连自己的骨肉都能舍弃!
回到内室,芳菲儿脸上已全然不见了往日的清秀动人,乞求的目光紧追着刘映月,声音发颤:“夫人,求您留下这孩子吧!奴婢的肚子尖尖的,大夫们都说准是个男婴。您肚子圆圆的,十有八九是位千金。奴婢死了,少爷又不管内院的事儿,这孩子您想怎么养就怎么养!少爷一向怜香惜玉,您是知道的,以其日后让别的狐狸精生下庶长子,还不如…”
“住嘴!”刘氏面上大声斥着,心底却已经意动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走到了张妈妈面前:“妈妈,相公远离故土锦州来到京城为官,身边一个长辈都没有,您就是这里的长辈。这一啄一饮,皆有定数。当初若非芳娘偷偷倒掉避子汤药,说不定便没有今天这劫难。然孩子却是无辜的,为一婢妾折损子嗣,既非相公平时的为人之道,亦令妾身难以面对方家列祖列宗。还请妈妈明鉴!”
张妈妈沉默了片刻:芳菲儿固然是她看着长大的丫头,然又怎么能和自家少爷的子嗣相比?
想了又想,最后她朝方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夫人折煞老奴了,老奴一无能之人,不能为主分忧,哪还有面目站在这里。老奴这便退下了,但请夫人决断吧!”说完,也掩面走出了屋子。
刘氏松了口气,转向梅香道:“我有点不舒服,剩下的事情你来吧!想来不用我教,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说罢,便在众媳妇丫鬟的簇拥下,走出了耳房。
“梅香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屋里仅剩两个媳妇,三个丫鬟和一个稳婆,全都眼巴巴地望着梅香。
梅香皱起了眉毛。她也不知道怎么办,两个主子的命令刚好相反,她怎么做都是错的!而且她又不懂生孩子的事!她猛然回头,紧紧地盯住了那稳婆:这里只有她是专业的了!
那稳婆原本还理直气壮地跟她对望,十几秒后,竟被她盯得发毛,压力倍增,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梅香看了一眼床上因痛而昏迷过去的芳菲儿,回头对那稳婆道:“安婆婆,请您用冷水泼或其他什么办法,让芳姐姐尽快醒过来!”
她清婉的声音此时带着说不出的怜悯和威严:“然后按您方才所说的,给芳姐姐揉一揉肚子――便是手势重些也无妨。如果能平安地把活着的孩子揉下来,我赏你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屋里的人听了,几乎倒抽了一口气。
“你们觉得我没有那么多银子是不是?”梅香安然若素地环视了一下众人,接着道,“没错,我只有区区一百两(一百两也很多了啊,众人心中想着),然而如能接生下方家的长子,又能保住了芳姐姐的性命,不损方家的阴德,我想老爷非常乐意出剩下的四百两,说不定还会更多。只是,孩子或大人若有一个没了,让我查出谁不尽心尽力……”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那稳婆几眼,掷地有声:“我定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是!是!”那稳婆吓得脸色发白,心里想着那五百两白花银,一面急急地泼醒了芳菲,给她含了参片,便大力揉起来。
芳菲哭着握住了梅香的手:“妹妹――”
梅香望着她哀求的眼神,怎不明白她的意思?
“姐姐你别着急,按安婆婆所说的方法用力,”梅香抚着她的手安慰她,“我去找老爷,你等我一柱香的时间,如果我回来以后,孩子仍没下来――”
她不忍地望着芳菲,“姐姐你就永远都看不到这孩儿了!而他,也会成了没有娘亲的可怜人!”
“好,”芳菲儿咬了咬下唇:“我一定按你说的做,你也一定要记得说过的话!”
“嗯!”梅香朝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起身走出了耳房。
她知道,夫人最不喜欢她去见老爷。然而现在人命关天,就算受到责罚,她也只好认了。然而,她还是尽量拣着偏僻少人的小路走,想着,希望那些无意中瞧见的仆役们,没有胆量跑到夫人面前嚼舌根。
方少铭此时正心烦意乱地坐在书房内,听到梅香求见,他大吃了一惊。然而几乎没多想,他便吩咐小厮把她带进来。
待摒退了其他下人,他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这位最得刘氏重用也最受刘氏忌惮的陪嫁丫鬟,温声道:“你来找我,必有重要的事情禀告,你说吧!”
梅香不敢抬眼看他,只快速地把刘氏的暗示说了一遍。
方少铭一听,怒火立时涌到了脸上。
“老爷,这不能怪夫人,夫人这么吩咐也是有她的理由的,”梅香不待他发作便急急道,“保大人的方法,便是使劲地把孩子揉下来,揉下来多半不能活。而且万一揉不下来,那就是一尸两命!”
方少铭的脸瞬时变白。梅香跪下道:“奴婢出来时已命稳婆给芳姐姐揉肚子。请老爷明示,如果待会儿奴婢折回去,芳姐姐仍生不下来,是继续揉呢,还是开腹取子?如果是后者,求老爷赐麻沸散,让芳姐姐毫无痛苦地往生吧!”
随后,她头抵着微冒热气的地板,静静地等待他的决断。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纸包被递到了她面前,头上传来一个疲惫沙哑的声音:“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