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起阳正往枕月轩这边赶来,经过那片紫竹林时,与容荟深迎面相遇,只默然看了他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来到静屋后,他将简回春交代给他的药径直拿到了书房,却没看到容决的身影,每间屋子找了个遍,都不见人。少年不由紧张起来,以为容荟深动了什么手脚,忙提剑奔出了屋,却在远离枕月轩的静亭内,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喜极,提着剑急急跑过去。
来到近前,却见容决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中,微微抬头,远眺着院外的茫茫雪空,没有发觉到背后的脚步声。少年定定看着他的单薄而苍凉的背影,喉咙哽塞,哑声唤道:“公子……”
容决或许太过专注于满庭未消的霜雪而神思恍惚,对背后的动静一点也觉察不到。
“外面太冷,起阳带你回屋休息。”起阳不喜欢这样太过宁凉的雪景,靠近几步,喑哑劝道。
“起阳,快过年了吧?”容决适才启齿,望着庭木上斑驳成块的冻雪,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也没有回屋的意思。
“嗯……”起阳心口一酸,紧紧抓着轮椅,不敢松手,点了点头:“再有五天,就到除夕了。”
“过年了,外面应该很热闹。”想象得到那样欢闹的场面,容决笑了笑,“小孩穿新衣,大人忙着购置年货,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贺岁拜寿,或者走亲访友……”他朓望远方苍茫的天际,仿佛自己就置身其中,笑意温和。
“公子要是想出去,起阳带你到外面看看……”起阳不胜悲酸,喑哑道,却也知道公子的身子再也经不起折腾。
在北狄的时候,为了能支撑下去,他每隔一个时辰就去服用黄泉见,回来的途中一直半昏半醒,不时呕血难止,到今日四更时分才总算有所缓解。加上右臂上的余毒没有除去,更加耽误不得,再不想办法拔毒,恐怕连简回春也控制不住了——轻微的那条手臂作废,严重的武功渐失,待得再无内力,整个人便如冰雕一样动弹不得,虽生如死。
容决回头看看起阳,安慰一样笑笑:“公子去不了,除夕的时候,你回阁中看看,给他们带点需要的东西,告诉他们照顾好自己……要是昀昭贪玩了,就和沐离带他去街上逛逛……”
“公子——”起阳心里一阵恐慌,奔到容决身前跪下:“公子不回去,起阳也绝不走!”
“不会有事,别害怕。”容决清浅笑笑,抬起左手拍拍他的肩膀,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语多愧疚:“公子没用,不能让你们像那些人一样,无忧无虑地行走于世,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不用担心被人追杀或者围剿。”
起阳眼睛一红,道:“只要公子没事,便是最让我们欣喜的一件事!起阳和师姐不求那些,只希望公子能跟我们回去,找一处任何人都发现不了的地方住下,忘了种种恩怨是非,就当这个世上只有我们……”
“七尺男儿,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坚强,不要哭。”心知自己的话让少年胡思乱想起来,容决歉疚一笑,指腹微抬,将他眼眶前的一层朦胧水雾擦去,没再继续说下去,“起阳,推公子进屋吧。”
少年抬袖抹去眼角的泪水,推着他往回走,快到轩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觉然循声望去。
来的是简回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两颊冻得通红,正载着满肩风霜,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急急奔来。到了跟前后,她驻足在雪地里,抬头望着他们,目里一片久违的笑意。
简回春对着容决欠身一礼,指了指身后那人,道明了她的来意,便转身告退了。
“好久不见。”待得简回春一走,林子默望着轮椅中那张苍白的面容含笑招呼道。
容决有些震惊,不晓得她会沦落到如此地步,更想不到她会重新返回到这座与世隔绝的静轩。又因为自己的欺骗而心里有愧,视线下意识避了避,最终还是转向她,唇角漾出一个恬淡的笑意,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那般莞尔启齿:“路人甲林子默。”
“沉香小斩。”林子默不胜悲酸,恍惚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闻言后将手中紧攥的沉香小匕拿出来,横在他面前。一时间忘了自己此刻脏兮兮的模样,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应,神色自然,就仿佛离开的这几个月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起阳在一旁看得更是震惊,但也欣喜又感激,未免彼此心知肚明的一些事情成为难以言说的隔阂,笑责道:“怎么搞得跟乞丐一样?来了还不进屋,杵在那里也不嫌冷……收了你那东西,当心被我当成刺客吃我一剑!”
“你这龟孙子就是嘴巴欠扁!”林子默又气又笑,“当堂堂相国府是我一个带罪之人想进就能进的?”说罢一把上去夺了他手中的轮椅,低头看了看容决,与他相视一笑。
“那你是如何进来的?”见公子由衷笑开,起阳心里一阵安慰,感激地看了看林子默。不过对她的话也是好奇,看着她一身惨不忍睹的行头,与她推着轮椅一同进屋的过程中问道。
林子默有些尴尬,像干了糗事,禁不住红了脸:“我都不敢肆无忌惮地在大街上行走,更别提在相府门前徘徊了。昨晚趁着路上没人,只在门口向里张望了一眼,就被那些家丁撵走了。实在没办法,就往自己身上脸上抹泥巴灰土,捡了个破碗和竹棍,蹲在远处当乞丐了,这样才不被他们怀疑。”
“要命的是,在我迷迷糊糊小憩的时候,还真有人给我碗里扔了一文钱。喏,就这个。”她哭笑不得,从怀中摸出那文钱,伸出满是污渍的手,将它呈在容决和起阳眼前。
“守株待兔,然后就等到了简回春?”容决失笑,瞬间明白了她的做法,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污容,抬起手臂,欲解开自己肩上的暖裘,却在半空中忽而顿住。
林子默看着他僵住的右臂,神色一哀,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只当做自己没看见,忙摆手拦住,借故岔开话题:“我就只认识你们,还算上天有眼,让我走了一回****运,看见了先生。”
容决感激莫名,却也没有多说,只将那些谢意深铭心底,吩咐起阳道:“去拿一些裘袄过来。”
见公子面上的笑意有了神采,起阳欢喜非常,得命后即刻去了。
推着轮椅进入屋中后,一股淡淡而清新的药香盈入鼻间,带着久违的温暖,跟着呼吸一起进入肺腑,让她心思瞬而安定下来,恍惚有种家的感觉。
“好久没来,还是跟以前一样耐看。”她吸了一大口药香,道:“容决,武叔受了伤,本来我应该照顾他的,可是每次给他喂药,他就只看我娘,当我是空气。弄得我也挺尴尬的,就骗他们跑出来玩了,不想回去,这段时间又没地方去,所以……”
容决听出了她的意思,静静一笑:“若不嫌弃,随时欢迎。”
“真的?”她喜不自胜,一张污脸直对着他,红着耳根道:“我知道自己脸皮厚,又好吃懒做,借你那么多银两,就只挣回这一文钱,猴年马月才能还上……你心里千万不要笑我!”
“不会。”容决再度笑笑,摇摇头,从怀间拿出了一方素帕,轻轻擦上她面颊,拭去了些许风尘。
“去洗个澡,会暖和许多,我让起阳多备一些你喜欢吃的东西。”看着呈现在面前的通红秀颜,容决收回污帕笑道。
“我不冷不饿,不用着急。”林子默从他手中拿来那污帕,将自己的手使劲在上面抹了抹,待干净后,急急摸去自己怀间,拿出了一个药瓶。
“回到中原后碰见了个炼丹师,同时也是个算命的,为了让人买他的东西,竟然说我命有煞星,不日大病,吃他的丹药才能躲过一劫。”她把它呈在容决眼前,郁闷外加欢喜地道:“这种话当然信不得!可是第二天醒来,我就真的不对劲了,一时害怕,就去寻那人,好求歹求要来了两颗灵丹。没想到还真神奇,只服了一颗,就精神焕发,高兴得不行……想着自己已经痊愈,他又说这药能治百病能解百毒,既然还剩一颗,就马上给你送过来了。”
她拿着那瓶药,特意强调了“能解百毒”四个字眼,万分期待地看着他。
“有这么神奇的事?”容决像是真的相信了她的谎言,在她若无其事却又异常紧张地等待的间隙,好奇地问了一句,适才含笑接过:“谢谢你的关心。”
林子默欣喜若狂,若非怕露出蛛丝马迹,当即就会喜极而泣,连声催促道:“那师傅还说了,这药不能久置,会变效的,我去给你倒水过来,你赶紧服下!”说罢起身,大步向桌椅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