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武历廿三年暮秋末,本是漠北小族霍伦部向中原进贡的欢喜日子,成却为煌朝百姓永远惊悸的一天。暗暗蛰伏的血腥杀戮像一场没有预知的噩梦,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了这片基业初盛的泱泱大国,令山河震栗,九州颤动。
按照以往,到点之后宵禁结束,城门该开。轰然钝响过后的刹那,一滴滴冰冷的血珠犹如豆大的雨点,蓦地砸在额顶鼻尖,让所有开门的士兵骇然变色!
抬头惊顾,三具血肉模糊的死尸直直垂挂于城门高处,长舌破齿而出,浮突着猩红的血目,在破晓凌冽秋风的吹拂下摇曳浮晃,似索命的无常厉鬼。
一阵尖锐惊恐的嘶鸣瞬间划破暗沉沉的天际,惊醒了还在梦乡尽头徘徊的庶民商贾以及文武百官,还有提前一日来此居住于京,以便第二日早早朝贡的霍伦部使者们。
顾不得享用皇帝准备的丰盛早膳,甚至都还没有穿好衣服,使者们便趁乱逃走,人影不寻——三具尸体他们都认识,那是他们友邦耶婪国的三个王子,一月前突然不知所踪,杳无音讯,却没想到……没想到在这片以“与邻为善”自居的煌朝出现,而且还出现在了高高的城门楼上,被噬骨啖肉,像战利品一样让人瞻仰。
太可怕了,这个王朝太可怕了——逃跑的时候,使者们唏嘘不已,余悸犹在。他们得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耶婪国的子民,告诉给所有想与煌朝交好的同邦,让他们看看这个王朝骨子里的舔血秉性!
果然,即便极尽可能封锁消息,甚至为此秘密处斩了几十名目睹尸首的兵民,以封其口舌,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光电划空一样疾速传到了耶婪国国主耳中。
北狄举部躁动!
那片平静了数载几岁,誓与煌朝相安共处、永不犯境的大小部族瞬间沸腾,或惶恐或静观,或震惊或惧骇,皆焦躁不已。
人人皆知,那三个王子当中,有一个是储君汗位的不二之选,另外两个也深受国主宠溺,如今一并以无比屈辱的方式惨死煌朝城楼,耶婪国主定是震痛莫名,幽恨难平!
果不其然,一纸谕令飞出,宣战书如流星破空,以快得超乎皇帝和所有臣民预测的速度疾奔而来,洋洋大字如刀似剑,入目惊心。
战事一触即发!
放眼霁城长街,霜雾难消,阴霭蒙蒙,沉沉天际似一张朦胧无形的巨网,将所有一切包吞其中,不留呼吸的狭缝。行人容色匆慌,似是嗅到了硝火的味道,急于摆脱马革裹尸的命运,皆将壮丁往老家或远处引去,生怕烽烟四起后,家中壮儿被官府拉去充兵。
疾行在长街上,容荟深同样心里难平,忧忡不定,为家事,为国事。怀揣着一路忧紧回到府中,家里的安静和清宁让他心情微为放松了些,尤其当置身枕月轩那间静屋时,七上八下的不定思绪才蓦地松懈下来,变得宁静无比。
依旧是以往的盎然生机,仿似外面的动荡不安丝毫也不会影响到这里。药香盈鼻,入腑凝神,让原本不怎么喜欢苦涩之味的他现在莫名地依赖上了那种味道。每天早朝完后来这里看看,呼吸着清新的药香,神思才会清明,才知道在纷乱复杂的局势下,如何保持一颗镇定安宁的心。
只是,与以往不同,榻上的病子难再长时说话,每每几句,呼吸就会渐微渐弱起来,声音开始断断续续,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瞬间又被紧张所吞没,不知道那副单薄的身体能否撑得过这一劫。
“公子,他在门外。”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起阳俯首附在容决耳畔,似是怕打扰他难得的静休一样,犹豫了长久才低声道。
只不过半个多月的时日,因为那贯体的一箭,以及箭上涂抹的想用来羞辱他,让他脏腑痉挛的毒被他默声忍受时的剧痛,原本面上还能漾着平静淡笑的容色已经是死寂一片。想到此,起阳眼里湿润一片,怔怔看着那双紧闭的眼眸在缭袅药香中缓缓睁开。
“起阳,给我药……”胸口的余痛让容决的声音低沉无力,入耳微弱。
“公子——”起阳惊痛难耐,踟蹰良久,才将眼角骤涌的泪水逼进眸中,颤抖地从怀中摸出药瓶,挑了一颗虽然大小均一但他却觉得最小的一颗给了容决,哽塞着喉口喂他服下。
原本容决答应不再服用黄泉见,但却依旧暗自偷服时是三天一粒,如今已经是每天两粒,所以瓶中的药下去得很快,快得让起阳恐惧不已。但是仅靠简回春不能拔根的诊治,不借助黄泉见的话,他就没有精神和力气,去应对如今复杂纷乱的局面。
药效似是很快,短短一瞬间的功夫,容决眼底倦怠的暗芒就已经开始复苏,逐渐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幽深和凌雅。
“相国大人。”容决想从轮椅中坐直身子,却被起阳按住,不让他随便乱动,因而他也就听了他的话,不作逞强,看着容荟深忡忡望来的眼睛招呼道。
“你……”那样面对死亡时平静无慌的眼神让容荟深的心也渐渐随之宁定下来,显然对他的伤病不无隐忧,但是语出却有犹豫,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心。
“所有一切方才开始,我必须让自己活下去。”只一眼便看穿了容荟深心中所忧,容决淡淡笑笑,让他放心,只不过苍白无血的面容上已经难再见笑。
容荟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长长地舒了口气。知道他的身体不能多说,也就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耶婪发书宣战,漠北告急,苏湛已奉命前去,苏烈幼女及招安沉香阁一事暂被搁置。”
“皇帝什么反应?”自然想象得到满朝文武惴惴不安的神色,包括皇室在内,恐怕更加忧急,略微停顿了下,容决还是明知故问道。
“急如热锅之蚁。”容荟深毫无迟疑,斩钉截铁道,末了又分析了原因:“煌朝虽盛,但近年致力于修养生息,对外少有攻伐,日久兵疏,即便苏烈本身,也没有信心取胜,因而不敢轻易下军令状。”
“是吗?”容决像是有些出乎意料,因而好奇地反问了一句,但是想了想,又自问自答:“他自然有所顾忌,一旦败北,后果是何,恐怕比招抚沉香阁失败更为严重。倘若没有后顾之忧,那他就不是苏烈了。”
容荟深自然也知,认同地点点头:“确实。”
寥寥几语道完了所有,静屋内便再无声响。容决也未出声,似是有些倦累想休息一下,又似在思忖让容荟深如何去应对目前局势的对策。不过片刻过后,首先出声,问出的话却无关战事:“秦漠晨如何了?”
容荟深想不到容决会突然关心起这件事,听到问话后有些发怔,但很快便跟上了他的思绪,道:“他伤你不轻,皇帝担心我借此生事,暗动手脚,已经将其禁足,其余一干官臣子弟如数囚于大牢。”
“禁足?”容决好笑地扬起了唇角,眼里的沉湛突然间异常复杂,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眼,他看去容荟深:“相国大人对这结果满意吗?”
容荟深微惊,他如何能平静?蓄意杀人,杀的还是他容荟深的“骨肉”,却只一个禁足的惩处便告结束,说是人尚在世,再观伤情后予以定夺。即便不是这病子的生父,他也愤懑难消。但是轮椅上的病子没有反应,他也就不得不强压下心头怒火,不作声响。今日突然提起,他不知道容决意欲何为,也猜不透他心里作何想法,所以迟疑了下,终是如实作答:“心有所恨。”
简短四个字让容决微不可闻地笑了笑,反问于他:“相国大人认为,他应该受到怎样的惩处,才能消你心头之恨?”
一句话让容荟深惊讶抬首,看去容决苍倦的面容,想从他的表情里得到一些头绪。但是视线对上他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光时,身体不觉然哆嗦了一下——那抹笑意,不再是以往的温淡,隐隐蕴生出一丝决绝与凌狠。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吗?”对容荟深的震惊难言,容决不予追问,而是看着他的眼睛,重新提了一个问题,一字一句笑问。
听到这话,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涌入脑中,让起阳的心口嗵嗵直跳,压在容决身上的指尖也控制不住地打起了颤。
“如果我告诉你,那一箭我轻易就能躲过,但是没有躲,相国大人会不会相信?”容决笑了笑,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带着洞明和幽凌缓缓道。语声低哑,似舔血的魅,蛊惑而快意:“这一箭我受得起,他担不起。”
“世事沧桑,我不再是当年的我,对于不堪入耳的嘲辱无力反击。相反,那些落井下石,肆意在我面前狞笑的人,我要让他们连后悔的滋味都品尝不到。”他看着容荟深,透过他看去虚空,仿佛看到了血的颜色,目里一片凌狠而快意的笑。
但是,一种在他眼中从来不会出现的东西忽而在幽笑的时候无声涌出,滚烫而湿润,苦涩而咸灼,悄无声息地覆盖在他眼眶,朦胧一片,模糊了视线。
“公子——”起阳心头一痛,惊道。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受控制地涌入容决的脑海,所以他才会情绪失控。
那种眼神和话语让容荟深震惊莫名,直立的身子也止不住蓦地晃动了下,长久后才归稳定,张着的口半天都合不上,卡在喉咙里的惊异生生被堵住,一字难发。
他觉得可怕已经远远不能形容这个病子了,那种将自己逼上死路来报复敌者的极端和决绝,就像一柄潜藏在仇者心口的锋刃,只要他们动作不慎,便会暴毙而亡,却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
“明日早朝之时,就对所有人说,相府世子死了——病死了,被一箭射死了,也被他们毒死了。”起阳的惊痛长唤让容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所以压回了眼里不该存有的湿润后,他幽缓令道,想要挽回自己的失态。但是道出的话却像一个诅咒,语方落地,那个诅咒就生效,一大片殷红的鲜血突然沿着他的唇角汩汩涌出,淋淋直下。他想抬手阻挡,却快得不及他反应。
“公子!”起阳颤痛不已,并指封了容决伤口穴位,想让黄泉见在给他些许生息,却又同时让他承受蚀骨之痛的挣扎中少些顿痛。
容荟深吃了一惊,脚步动了动,想要上前,却被起阳侧身挡住,不让任何人靠近。
“去吧,就说我死了……死了的话相国大人也伶仃难活了。战事即来,只消几句话,兵权……兵权也就到手了……”容决心知自己再也不能多说了,所以简单提点了一句,便被起阳推向了药榻。
那一刻,听到那些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的字眼后,容荟深惊呆于地,却在瞬间明白过来,惊诧卷着震愕让他久久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