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又折磨了赛凡一宿。
他原本指望林子里的清新空气能让他心情舒缓,可这块地实在是坏死得厉害,整夜的大雨没能滋润它,反倒为干瘪荒杂的林地铺上了一层难闻的水汽。浓厚的枯草气味刺激着鼻腔,脚下被踩碎的枯木嘎吱哀嚎,四周的树木不和谐地秃着枝干,张牙舞爪,彷如昨夜噩梦里的虚影。
他用长剑打向几段拦路的树枝,见它们垂死挣扎着不肯断,又补了几剑。
“该断则断!”他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像是某位老导师在耳边呵斥。
他摇头甩去幻音,却甩不去他满心的烦乱。
噩梦再袭,可眼下,一切正事似乎都停滞不前——老巴克的嘱托肯定是短期内无法完成的,飓风海岸的差事也说不准是个什么情况,至于这片森林……他本来是不想管闲事的,可伊莱恩的怂恿,加上肯希尔夫人那番话,实在让人难以拒绝。他不得不逼自己乐观起来,强迫自己去相信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森林能耍个诈尸的把戏。
都是金毛小子的错!他愤愤地想着,扭头瞅了一眼伊莱恩,要不是伊莱恩执意来村子,他们早就到飓风海岸了。
一路上伊莱恩毫无自觉地哼着小曲儿,丝毫不管时而飞过去的狠辣眼神,只顾与神木村那名叫做瓦伦的猎手聊得火热。
瓦伦是佩格夫人的弟弟,大概三十多岁的模样,个头儿不高,人也不算壮实,不过背上的那把长弩看起来还有点力量。早起巡视的瓦伦路过肯希尔夫人家门口,听闻他们要去荒沼,便请求同行。
他一路念叨:“我姐昨天跟我说起你们的时候,我还不信……真没想到,罂粟平时冷冰冰的,居然还会亲自带陌生人回村!”
提起罂粟,赛凡就来气。昨夜他们去询问森林魔药的最后一种材料,却被那丫头一番冷嘲热讽。
“你们两位真是好记性,这么快就忘了自己被蛛丝捆在树上的惨样了。”她字字带刺,“你们既然想要送死,我又何必去拦找死的家伙。最后需要的是由血蟾毒囊包裹的血蟾之血,提前说清楚了,我整日都得在村中炼药,这次可别指望我救你们。”
要不是伊莱恩赔着笑脸拦着他,赛凡早就让孤狼咬烂了罂粟那张脸。所以听到瓦伦说起这事,他冷哼道:“冷冰冰的?哼,我看罂粟‘热情如火’,哪里会弃生人而不顾?是我们胆子小,怕凑得太近,烫伤了!”
瓦伦不会听不出其中的挖苦,他无奈地瘪嘴:“年轻的小兄弟,别怪罂粟,我们住在林子里,封堵闭塞,不及你们外头人懂事,肯希尔一家活得不容易,情绪不佳也是可以体谅的。”他见无人回嘴,又问,“说起来,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伊莱恩没急着回答,那双贼眼珠提溜转着,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赛凡懒得隐瞒,答道:“瑟罗夫。”
“哦?!”瓦伦一惊,“肯希尔一家也是从瑟罗夫过来的,是逃出来的,这事她有跟你们说过吗?”
“没有。”赛凡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问道,“什么叫‘逃’?”
瓦伦叹了口气:“其实吧,要不是我姐长了张大嘴,老喜欢四处打听,我也不会知道,毕竟,这听着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他咽了口唾沫,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我说了你们别不高兴,瑟罗夫可不是个好地儿……当年肯希尔一家四口本来住得好好的,后来城里有几个婴儿失踪,他们听说有人拿婴儿做人体实验……那时候小茉莉刚刚出身,哎,为人父母的,哪个不是为了孩子,于是就举家躲到索姆洛斯来了。原想躲过一劫,谁知道家里人还是陆陆续续地去世了……天命不饶人咯!”
这些话听得赛凡有些不舒服,可人体实验和天命绝人都没有让伊莱恩有任何异样。他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要是被那种实验的执行人盯上了,逃到天边儿也会被追回来。”他耸耸肩膀,“他们多半是穷凶极恶的人——凶残嗜血的术士或者牧师——追捕实验体的那份执着堪比痴汉,区区森林,怎么可能拦得住他们?”
“能有一天的安生日子也是好的……”瓦伦斜了伊莱恩一眼,像是看不惯他这种没心没肺的态度,他说,“你们这种靠刀刃吃饭的佣兵哪里会明白我们对平和的期望……要是森林太平,我真希望把背上的弩箭丢进阁楼,跟我姐姐一起谈谈邻居的八卦,照料院子里的菜地,呵!无非是虫子多点,那也比成天提心吊胆地,跑到林子里猎杀血蟾这种怪物来的好……”
血蟾这东西瓦伦只见过一次,仅那一次却把他吓得不轻。瓦伦说,那只血蟾藏匿在林中沼泽湿气最重之处,个头比人还高,却比雀鸟灵巧,那次与他同行的一个年轻猎手被它的舌头卷住,眨眼间就被拖入沼泽里,再也没有了动静。这种怪物猎手们避之唯恐不及,他们现在还要去取它的毒囊和血,想想就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
“你们得先把它从沼泽里揪出来,再想法子近了它的身。”瓦伦说,“要剖开它的皮肉,还得注意不能划破皮肉下的毒囊,所以你们必须要……”
“要快,还要灵巧。”赛凡答道,接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孤狼。
剑太长,对战血蟾肯定占不了便宜;他的剑法以勇武取胜,灵巧并不是他的强项;沼泽粘稠难行,要他施展起来,无异于让狼去捕食青蛙了。
“别担心,杀血蟾还用不上你的剑。”伊莱恩一眼看穿他的顾虑,只见他从腰包里摸出一个用树叶包着的东西,展开树叶一看,那里头裹着的居然是那只小妖精,小叶子翅膀上的伤已经恢复得不错了,只是仍昏睡着。
见赛凡把小叶子递到他面前,赛凡不禁有些恼:“你这是什么意思?”
伊莱恩没有收手回去的意思,他解释道:“你看罂粟那个孤傲的样子,继续把她放在他们家能有什么好处。”他索性直接把小叶子放进赛凡手里,“我带着她不方便攻击血蟾,你把她带上,瓦伦大叔不是还要去别处巡视吗,你跟着他,顺道去其他地方找找异物的痕迹,这里交给我就行。”
“你不是说这个森林里并没有发现异物吗?”赛凡反问,他记得霍西也说过索姆洛斯森林平安无事,让他们来这里不过是走个过场,更东边的飓风海岸才是重头戏。
“没有发现踪迹不表示没有踪迹。”伊莱恩神神秘秘地眨着眼睛,“你放心的去吧,等会我们在枯木林前的三岔路碰头。”
赛凡总觉得不对劲,伊莱恩这家伙像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他心有不悦,可想想自己也与霍西私下结约,实在没有权利指责伊莱恩的隐瞒。他转念一想,反正自己对于在泥巴浆里打架没什么兴趣,于是他点头同意,小心地收好了小叶子。
四周湿气突然开始变重,赛凡意识到他们已经走离了枯木林,进入了沼泽地。空气里的酸腐臭味渐浓,枯萎的水草固不住松软的泥土,藏在土中的石块净让脚下打滑。瓦伦领着他们躲进一块泛黄的矮树丛中,树丛另一端是一大片浮着乌青粘液的泥沼,泥沼冒着泡泡,时不时炸出一两只飞虫来。
瓦伦四下望了望,指着泥沼中心对伊莱恩说道:“血蟾的出没地就是前边,它通常会在正午时分破沼而出,你在这里守着就好……我要去查看南边的池塘,就不陪你了。至于你……”他望向赛凡,“你若是担心你的朋友被血蟾吃了,其实也可以陪在这里,以防万一的……”
“他的肉太臭,狗都不吃。”赛凡故意这么说,却又感觉心里扯得慌。对战红蛛时他见识了伊莱恩的本事,确实不差,可那只红蛛的能耐也不过如此。现下的环境差得令人作呕,更别提对手还是让老猎手胆战心惊的血蟾,万一……
他耳边又一次冒出那个沧桑的声音:“对于一场战斗来说,只有攻守是必须的。”
对,只有攻守是必须的,担心无益,只能徒增累赘。
赛凡把一丝担心强行抽离,看都没看伊莱恩一眼,跟着瓦伦绕往南面的小路去了。
日头直上,林中渐渐升温,远离了沼地的朦胧水雾,连树叶都带着灼烫的感觉。赛凡走了一阵子,估摸着伊莱恩应该已经跟血蟾亲密接触了,他朝南边望了几眼,自然的,没瞧见伊莱恩烦人的身影,那边只有一团让人看到麻木的青绿和枯黄,以及一抹粉色。
嗯?粉色?赛凡顿时察觉不对,当他再朝南边的林地看过去的时候,那抹粉色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在前面领路的瓦伦发现他回头张望着,宽慰道:“担心你的朋友?我看他身上是揣着些功夫的,应该没事儿。”
“不……”赛凡摇头。
刚才一瞬或许是眼花,或许是他整宿的噩梦带来的副作用,更有可能是这森林对行人视觉上的玩弄。他担心是某些潜藏的血色动物,可即便是红蛛、血蟾一类的怪物,也不该是如少女裙边似的粉色。
他突然觉得这个联想太过暧昧。肯定是被伊莱恩那个流氓带坏了!他想,于是咬了咬牙,让自己专注于前方的路。
林间小路蜿蜿蜒蜒,他发现神木村周围的树木生长极不规律,荒芜与茂盛交错,林地和沼泽相间,完全不像他们出入森林时看到的那种浓妆淡抹的绿。
“神木村是不是对附近的林地开发过度了?”西边入口的林区跟这里简直是两个地方,现在的状况,难保不算是神木村村民自作自受,赛凡强忍着没把难听的话说出来。
瓦伦也有些不好意思,他避开地上的几丛青草嫩芽,同时示意赛凡不要去踩,“竭泽而渔的事,村民们是不会做的……”他幽幽地说,“我父亲那一辈就住在索姆洛斯了,那时候这里的村民都是各地流民,自由之国弗瑞没有那么多身份歧视,这里的精灵也不会赶大家出森林,大伙儿相互照应,即使土壤种不出好粮食,他们仍然对其充满感恩,伐木,狩猎,无不小心谨慎。”他语调一沉,口气里竟带着几分悔意,“精灵全部迁走后——也就是近几年吧——大家没了顾忌,开始试了试土石魔药……”
“罂粟炼制的土石魔药?那不是让土壤肥沃的魔药吗?”赛凡警觉地看了瓦伦一眼,他便立刻不说话了,赛凡觉得蹊跷,追问道,“你是怀疑,罂粟的土石魔药让村子的土壤肥沃,却让四周的土壤衰竭?”
瓦伦埋着脑袋补充道:“精灵迁移的时候森林的某些地方已经看到了衰败的征兆,只是不及现在厉害……其实我以前偷偷在别处撒过土石魔药,但那药水似乎只在神树附近——也就神木村内有效。罢了,这都不重要,罂粟说了,会治好森林的。”
哼。赛凡冷笑,他觉得这话有些无耻——虽说他不喜欢罂粟,但这些村民的作为也不讨人喜欢。他们明明是自己选择仰赖旁人的魔药,如今出了问题,又一个劲儿推给别人。
自弃者天弃。他茫然四顾,突然觉得这片林子是复苏无望了。……【本章修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