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黄昏渐至,透过西窗,已能瞧见柯家大厨房的炊烟,在落日的余晖中袅袅升起,柯兰芝倚在一个遍绣兰草的弹墨大迎枕上,手捧一卷《神农本草经》,看得正入神。
许妈妈挑起帘子,走了进来,面带不解之色,疑惑地道:“我怎么瞧见六小姐板着脸朝这边来了?”
柯梅芝?准是去质问董成悦,却得了不同结果,前来兴师问罪了吧。柯兰芝浅浅一笑,对许妈妈道:“许是有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来找我说一说吧,妈妈你就当不知道,等她到了,直接引她进来便是。”
柯梅芝与柯兰芝素来亲厚,有了心事来找她倾诉,实在太正常不过,许妈妈放下疑虑,应了一声,出去了。
不一会儿,西次间的帘子便被挑起,柯梅芝面带愠色,独自走了进来,盯着柯兰芝直看。柯兰芝放下书卷,指了座位,笑道:“六妹妹来了?快些坐下,待会儿就在我这里吃晚饭,我叫他们跟大厨房说一声,多做两个菜。”
柯梅芝到她旁边坐了,忽地一笑,仿佛刚才脸上的不悦之色根本没存在过一般:“五姐,你可真会逗趣,董大哥明明没答应立时来向你提亲,你却来哄我。”
柯兰芝讶然:“六妹妹怎会想起来去问成悦哥这些的?”
柯梅芝立时就愣住了,冷汗爬满了后背,她光顾着质问柯兰芝为何要扯谎,就忘了以自己的身份,根本没道理去问这些——她同董成悦私下是有一腿不假,但这些都是瞒着人的,哪能告诉柯兰芝!还好她的反应不算太慢,不一时就想出了借口来,道:“我还不是担心董大哥骗你,所以想要去求证求证。”
“成悦哥怎会骗我。”柯兰芝不悦地道,“再说这事儿自有太太为我作主,我也不怕他骗我。”
柯梅芝无话可说,谁让齐氏一贯表现出来的态度,都是极为支持这桩亲事的呢,明着有嫡母支持,暗有董成悦的许诺,柯兰芝的确是可以底气十足,要怨就只能怨他们平日里的戏演得太足,这会儿就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了。
柯梅芝勉强笑了笑,却连自己都觉得这笑容太假,于是赶忙起身告辞,说是齐氏还在等着她吃饭。柯兰芝苦留不住,只得放她去了。
就在她们闭门“闲谈”时,大厨房送了晚饭来,因秋玲不在,许妈妈亲自带着小丫鬟,把饭摆了。柯兰芝一贯觉得独食无趣,因而硬是拉着许妈妈坐下,一起吃饭。其实她的份例菜并不怎样,虽然有荤有素还有汤,但材料却都不怎么新鲜,而且由于碧云轩离大厨房太远,饭菜端过来时,早就已经凉了。重生之初,她对此还有些不解,既然齐氏一心要哄着她,为何却没改善她的待遇,后来见了大房的那些庶出堂姐们,一个二个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方才有些明白——只有让她在这家里度日艰难,她才会急着想要嫁给董成悦,而有了这份急迫的心情,齐氏他们才更好糊弄她不是?
如此说来,齐氏等人哄骗了她一场,还真是一点儿成本都没下,好一笔合算的买卖!柯兰芝想着想着,就有些吃不下去,索性搁了碗筷,看着许妈妈,让她多吃些。
饭毕,小丫鬟撤下桌子,柯兰芝捧了一盏花茶,正与许妈妈说闲话,便见秋玲挽着个包袱,双颊红通通,满面喜色地迈进了门槛。
看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柯兰芝笑了起来,问道:“东西都买好了?”
秋玲点点头,上前行过礼,把包袱搁到桌上,打开,露出里面并排而列的两只首饰盒来,笑容满面地道:“东西实在太多,我不敢都买,又怕自己挑的样子,不合五小姐的心意,因此便问金麒记和宝气行家的掌柜,能不能先拿样品回来细瞧,没想到,他们都很爽快地答应了,让我交了押金后,就把首饰都给了我。”
都交了押金了,还有什么不爽快的!柯兰芝一时无语,上前瞧首饰。
先不说那些首饰成色和做工如何,单这两只首饰盒,就是好东西,看着体积不大,里面的结构却极合理,居然装下了大大小小数十套的头面。而盒子里的首饰,都是成色十足,款式新颖,做工细致,相比较起来,金麒记的首饰更大气,但却少了几许活泼,更适合年纪稍长的人佩戴;宝气行的首饰分量都不重,看着既细又轻,但所镶嵌宝石的颜色和样式,都十分大胆,想来是专门为了做年轻小姐的生意。
柯兰芝今年才十四岁,自然是更喜欢宝气行的东西,秋玲看起来亦是一样,不停地挑那些色彩鲜艳的首饰,拿起来给她看。许妈妈见秋玲出去是为了给柯兰芝买首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转念一想,柯兰芝年纪轻轻,正是好打扮的时候,就是买几样首饰又能怎地,于是便什么也没说,上前帮着挑起来。
相较于柯兰芝和秋玲,许妈妈更偏好于金麒记的首饰,认为金麒记的首饰沉稳大气,且款式简单,不论配什么衣裳都合适。
看来这两家店,果然所针对的顾客年龄各不相同。
大凡女人,就没有不爱金光闪闪,亮晶晶的东西的,柯兰芝三人亦不例外,坐在桌边足足挑了个把多时辰,方才定了下来,许妈妈挑了一对镯子,一根簪子,都是款式简单大方的;秋玲挑的最多,一根项圈,两对镯子,三副耳坠,各种簪子和步摇,更是选了一大堆;柯兰芝自己挑的,却是两套金麒记出品的完整头面,一套海棠吐蕊,一套茉莉绽香,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宝葫芦吊坠,拿金链子拴着,看起来是挂在脖子上的。
秋玲看看许妈妈选的首饰,撇了撇嘴,没有作声,再来看柯兰芝选的东西,吃了一惊:“五小姐,这两套头面,好是好,但样式是不是老气了点?特别是那套海棠吐蕊,居然用了紫宝石,起码要大太太那个年纪的人戴着才合适。”
柯兰芝却一副暴发户的态度,满不在乎地道:“喜欢就买,不一定非要戴,是不是?”
秋玲就喜欢她这样子,当即闭嘴,再没意见了。许妈妈几番欲言又止,但一想柯兰芝也难得开心一回,就最终还是没有作声。
柯兰芝从秋玲选定的首饰里,挑出一根镶了耀眼红宝石的赤金簪子,赏给了她;又从许妈妈选定的首饰里,把那对镯子挑出来,亲手帮她戴上了。许妈妈本不愿收,但因柯兰芝执意要给,硬按着她的手不放,便只得罢了。
秋玲起身,把剩下未选的首饰放回首饰盒里,道:“我明天早上再出去一趟,把帐结了。”
柯兰芝却道:“你一早就出了门,谁来陪我去请安?不如让许妈妈去。”说着,就拿起刚才挑的那只宝葫芦坠儿,对许妈妈道:“这葫芦口的颜色我不喜欢,你让他们另给我做一个。”
许妈妈应了,接过坠子,向秋玲询问这些首饰的价钱,以及她已经给了多少押金。两人交接完毕,秋玲便出去了,远远地还能听见她跟两个二等丫鬟炫耀的声音,许妈妈就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柯兰芝对许妈妈道:“妈妈,你来,我跟你说说那宝葫芦的颜色,免得他们做的又不如我的意。”
许妈妈便跟着她到卧房里去,把已揣入怀中的坠子又取了出来。
柯兰芝却看也不看那坠子一眼,只凑到许妈妈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许妈妈听着听着,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连连点头:“咱们家人多手杂,五小姐早该这样谨慎了。”
是啊,前世的她,就是因为不谨慎,才让秋玲把入股文书给拿到了。柯兰芝默默地一叹,叮嘱许妈妈道:“妈妈,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秋玲也别告诉。”
“我省得。”许妈妈郑重应了,把坠子重新塞进怀里,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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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柯兰芝特意起了个大早,精心打扮,把几样新首饰,戴得恰到好处;再看秋玲,更是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春衫,衬得头上的红宝簪光亮璀璨。
她起得早,出门却晚,煮好桂枝汤,又磨蹭了半天,才带着秋玲朝聚宝院去。碧云轩离聚宝院本来就远,这一磨蹭,等到了聚宝院,便是最后一个,所以当她迈进厅里去时,所有人的目光,全聚集在了她们主仆身上,个个脸上都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来。
柯兰芝当作没察觉,照常给齐氏行礼,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柯芳芝盯着她头上的发簪看了半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说出话来时,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些酸味:“五姐这通身的气派,真是把我们都给比下去了。”
戴了几样新首饰,就是气派了?柯兰芝笑了笑,没有作声。
吴姨娘站在齐氏身后,探着头也朝这边瞧,笑得她的大肚子一颤一颤:“九小姐,亏得你一心奉承太太,却还是远不及五小姐惹人怜,你看那不是今年春天才兴起的首饰,太太赏给了五小姐,却没赏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