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榆林,虽然街道不像后来那么宽阔,但主街道方向还是大致相同的,顾陌很快就找到了诚信典当。
朱红色的大门左右大楷着,门的正上方是黑色底的木头大牌扁,上面用隶书刻了“诚信典当”四个大字,字很漂亮,风骨遒劲。
当铺中等规模,一进门一间大厅,正对大门右侧一间小门,用帘子半遮挡起来。大厅中间横放一排与大门颜色相同的朱红色柜台,桌子很高,大概到顾陌胳膊肘处。从顾陌的角度看就是一排实心大桌子,但顾陌知道这排桌子的另一面肯定是一个个带锁的小抽屉。而除大门这一面墙,其余三面皆是高达房顶的朱红色隔间大木柜,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顾陌打量了一番,看向当铺里仅有的两个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在红砖地上洒水,一个戴眼镜的老人,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中山装,袖口已经有点磨边,满面折痕却神态慈和。
看见顾陌走进来,小伙子主动打招呼说:“大姐您随便看”。顾陌对他笑了笑,刚才还大方招呼客人的小伙子立马红了脸,转过身去使劲的洒水,好像势必要把每一块砖缝缝都要浇透。顾陌顿时乐了,心下想着不过二十几年的时间,这时候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容易害羞。
而坐在柜台里头看着报纸的老人见顾陌进来只是扶起眼镜看了顾陌几眼便不再搭理,继续低头看他的报纸去了。
顾陌对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没有生气,毕竟人家是老人,看样子还是个知识分子,傲骨肯定是会有几分的,可以理解。
顾陌绕着柜台走了一圈,略略的打量了一番柜子上陈列出来的物件,各种各样,什么都有,但看得出来,都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真正值钱的,这店主肯定是藏好了的,这些东西只是拿出来充个店面。
顾陌随意问了一块表的价格,估算了一下自己这块能当多少。这一算还真不少,心里有了数,顾陌就跟老人搭起话来。
说了半天,等顾陌取下手腕上的表时,老人眼睛里精光一闪,吓了顾陌一跳,刚才还看着挺有知识分子的范儿,怎么眼睛一闪就变了商人气息。
不过这一下,顾陌更加肯定这表现在卖也很值钱。劳力士的表虽然值钱,但顾陌并不知道她带的这款是哪一年产的,看样子有点复古,但如果二伯送她的是近些年的款式,那就有可能被当成假货。
老人看了一会,又拿出个放大镜,把后盖敲开仔细研究了一会。然后对顾陌说:“同志,你这块表是活当还是死当?”
顾陌问:“老伯,活当和死当有什么区别吗?”
“活当定个期限,期限内可以回来赎回去,价钱低点。死当就是这东西卖给我们了。你看看你要选哪种?”
顾陌想了想,虽然现在急着用钱,可是这块表对自己来说很有意义,如果活当的钱够用就活当吧,等以后赚钱了再赎回去。于是顾陌问了价钱。
老人摇了摇头,一脸可惜的说:“活当三百二。”
顾陌听了觉得差不多,记得顾老太太说八几年的时候顾大爷送她了块上海全钢表一百多块,这是进口的,这个年代国内不好买,活当三百多块差不多,老人家给的价钱挺合适的。
办了手续,老人家再三跟顾陌说:“同志,这期限是一年,过期不赎的话我们有权把它卖出去的。要是期限内来赎的话按日算利息。”
顾陌笑着跟老人道了谢,把钱揣在包包里离开了当铺。出门的时候还故意回头瞅了小伙子一眼,结果又把人家小伙子弄了个大红脸。
有了钱,心里有底了。顾陌不着急着找地方住了,这年头不像二十多年后,婚外情泛滥,小年轻没节制,宾馆招待所去迟了就房满。
顾陌在大街上慢悠悠的逛着。下午六点多,太阳还未西沉,只是温度逐渐降了下来,阵阵微凉的风从身边拂过,吹走了顾陌奔波一日后心底的烦躁。
这个年代计划经济是主线,街上的小摊小贩还不是很多,墙上挂的大海报都是些控制生育的,顾陌头一抬就看到十字路口边上挂着的牌子上画着一副一家三口露白牙的巨大海报,上面大大写着:“只生一个!”。
现在正是下班时间,大街上都是非机动车辆,黑色的大横梁自行车,在大马路上来回穿梭,车把上挂着红布袋子,袋口露出绿色的菜叶子。
不远处的市场人头攒动,顾陌周末在家的时候经常陪顾老太太逛离家不远的一个农贸市场。顾老太太最满意她家位置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离农贸市场近,顾家两位女士都认为市场上买菜比较新鲜,而且便宜。
此时看见八十年代的农贸市场,顾陌心里顿时激动了,迈着昂扬的步伐走了过去。
没有棚子,没有货架,菜都是摆在地上卖的,顾陌溜达着,买了两个西红柿一根黄瓜,用纸擦了擦放在自己的大包包里继续逛悠。想起来刚才自己说要三个西红柿时卖菜的大妈愣了一下然后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自己又要一根黄瓜是那大妈面色不善的差点以为她是来找茬的,顾陌就笑了起来,这年头的人买东西好像是很少按个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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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当你开始注意一个人时,你会觉得他经常会在你面前出现,或许还会自恋的想他也在注意自己,不然,从前为什么都不在自己面前出现。其实不然,只是喜欢一个人或注意一个人时,他的气场会影响你,只要他出现了,不管包裹的多严实,抑或改头换面,你都会不自觉地被吸引。
当顾陌快要走出人群的时候,差点被一个孩子撞到,她稳了稳身子,看着面前几个孩子呼啸而过,边跑边笑,只是那笑,让顾陌心里很不舒服,他们笑着,嘴里大声念着“楚勺子,没人要,死了爹,跑了娘……”。
顾陌在他们跑来的方向看去,在一个快要收摊的菜摊跟前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穿着脏的发黑的满是破洞的大背心,底下是条灰色方格子大方裤衩,破了洞的明显大很多的布鞋,很显然,都是大人不穿的。
他低着头,看不清脸,头发也乱糟糟的,上面沾着烂菜叶子,额头一块淤青,细胳膊细腿脏的都快黑了,膝盖处也是一块淤青。旁边一个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在匆匆收拾着,她把剩下的几把青菜装进袋子里然后准备拿起地上铺着棕黄色麻袋,那个男孩的脚正好踩在了一个角露出的线绳上。女人伸手就将他一把搡了过去,嘴里还厉声骂道:“死娃子,瞎了么?没看见正忙着,啥都不会就知道吃……”
那孩子一个趔趄没站稳摔在了地上。顾陌看见了他的脸。
在湿润的夏天,一个年幼的生活在城市的孩子,他的脸上居然干燥的起着白色的。脸上深深的两路泪痕,黑乎乎的。顾陌几乎看不出他的长相。
他没有立刻爬起来。坐在地上,抬起头看向前方。顾陌看见了他的眼睛。
熟悉的感觉开始萦绕顾陌的内心,大而明亮却没有生气的眼睛,顾陌突然想起了在楼梯间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一双充满欢喜的眼睛,那么相似,却天差地别。
突然,旁边一声斥责:“你不能慢些,这么小的孩子撞坏怎么办?真不要脸,占人家父母便宜的时候恨不得舔屁股……”
旁边一个推着车子,后座放着大框的女人骂道。看样子也是卖菜的。
“你管的多不多?我就搡了怎么样,这么个背时的我就搡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心疼了你养去,我天天给你烧高香。不养就悄悄的滚,日珠子闲了当泡踩!”
………。
顾陌在一旁看这两个女人吵架,最后推车的女人吵不过,气的脸都扭曲了,骂了句泼妇就准备推着车子走,估摸想了想跟了过去。
走出农贸市场,女人准备骑车走,顾陌赶紧上去叫住她。
“大姐等等!”
女人停下向后看过来,看见顾陌想他走过来,奇怪的问顾陌有什么事。
“大姐,刚才那孩子跟那位推他的是什么关系?”
可能是气急了,这位大姐开口就骂,骂了半天顾陌终于弄明白了。孩子是推他的女人远房亲戚的独生子,那个女人是个农村人,跟这位大姐同村,住在城跟前,那孩子家以前条件好,女人经常过去占便宜,得了好处还喜欢在村里炫耀,后来那孩子的父母出了事,这里又没有别的亲戚,她们就把孩子接了过去,听说这孩子父母出事的时候听说有一笔钱,她们为着这钱开始还对孩子挺好,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经常打骂孩子。
顾陌听了心里一阵难过,回头看去,只是人太多,看不见那个孩子。
向大姐道了谢,顾陌准备离开,抬脚的瞬间,顾陌突然停住转头问到:“大姐,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只问了这一句。就让顾陌在后来无数个日夜里暗自庆幸,如若当时没有多那一句,此生,或许真的无缘。只是缘分天定,或早或晚,谁也说不清楚。
“大姐一条腿跨上车子,登着脚踏,回头对顾陌说道:“楚南析,挺斯文的吧,他父母都是文化人”。
顾陌瞬间惊愕了,转头看向密集的人群,黑色的流动着一个个脑袋,还是看不见那小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