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合宫,筠嫔已经在厢房等了许久。千缕不动声色的瞥了眼桌上的盘子,光滑水嫩的暗红色,许是酸枣糕不假了。她一向不喜食酸,但还是受了筠嫔的好意,拈了一块吃,皱了皱眉。
筠嫔见状笑道:“是不是不合妹妹胃口?”
千缕不由自主的眨了眨眼,“好酸!”
筠嫔笑靥如花,“妹妹喝口茶缓缓酸气吧。”
千缕忙接了灌了一大口白茶,舒了一口气道:“姐姐有什么直说便是。何苦这样哄妹妹吃酸枣糕?”
筠嫔收敛神色,表情淡淡的望着窗外,“妹妹提防姐姐,姐姐看得出来。”
千缕吃了一惊,她说话竟如此直白。“姐姐从何说起?”
筠嫔道:“妹妹喜食甜腻之物,并不爱酸。姐姐奉上酸枣糕,妹妹若是拿姐姐做自己人,大可以直接说不喜欢,却还是勉强吃了。”
“姐姐多心了。这酸枣糕是姐姐一片心意,妹妹不忍拂其心意罢了。”千缕不明白她故意如此是为什么。
筠嫔歉然一笑,“是姐姐任性了。姐姐的酸枣糕无法奉与皇上,却哄妹妹吃下。”
原来是这番缘故。难为了她高傲的脾气,不愿坦诚说明,只要她顿悟才行。
千缕遂了然一笑,“姐姐纵然出尘一般,一味淡淡的。其实,却还在尘世中。”
筠嫔笑盈盈的看她,“天下万物,谁不在尘世中呢?”
千缕点点头,“姐姐说的是。倒是妹妹疏忽了。同为太后筹谋,自然该有那么一份情意。”
筠嫔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的揭开面纱。
那根本不是一张二十岁左右年轻女子的脸,看起来泛着灰色,枯槁消瘦,皱纹横生,嘴唇干瘪苍白,倒像是借尸还魂一样。
“姐……姐姐,这……”千缕惊惧的望着面前鬼魅般的面孔。她从没怀疑过筠嫔可能是因病破了相才以纱覆面,却不料竟严重到这般地步。
筠嫔凄凉了笑了笑,“妹妹吓着了吧。姐姐真是对不住了。”她重新覆上面纱,但那可怕的样子却再也无法从千缕脑海中抹去。
“那皇上见过姐姐这副样子吗?”千缕尽量温婉些说。
筠嫔一向淡漠的眸子中述说着悲哀,“还记得,那年我十四岁。皇上也不过十七岁,还是个亲王。他到府上和父亲学排兵列阵之法。父亲穷尽一生研究阵法,很的先皇赏识,先皇便让皇子们拜父亲为师傅。父亲要求严格,那么多皇子,他只看重当今皇上和先帝的第十子—现在的踏雪王爷。而踏雪王爷母亲位份不高,只是个贵嫔。父亲自然将荣辱系在皇上身上。那天,皇上依约前来讨教,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回宫时间。我之前去了舅舅家,才回府,光顾着给父亲在街市上买的玩意,便这么冲进了书房。皇上抬头看见了我。他或许忘了那一面之缘,而我却足足记下了六年。直到父亲因拥立有功,封为一等忠敬侯,允其女入宫侍奉。我才得以进宫。我当时很高兴,六年的等待和期盼终于有了结果。可是没想到,在入宫前一个月,我却病倒了,并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我很害怕,怕再也无法留在他身边。于是,我恳求父亲封锁消息。一个月后,如愿嫁进宫中。可是,嫁进来又怎样呢?新婚之夜,他来看了我一眼,我无法侍寝,更不能露出容貌。我宁愿他永远认为我是美丽的。之后,有了新人入宫,皇上便渐渐的不来看我了。在他心中,我或许只是肘挚父亲的棋子。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挚爱。”
这件事也太巧了,不早不晚,偏偏在入宫前一个月。千缕道:“姐姐没怀疑过有人动了手脚吗?”
筠嫔苦笑,“怎么没怀疑过?父亲也一直在查,却什么也查不到。如今皇上性子乖张,行事果决狠辣,父亲骁勇善战,也不过只落了个空侯位。这件事又不能张扬,若是叫旁人知道,父亲便是欺君之罪。”
千缕凝了神色看她,“说了这么多。姐姐希望妹妹做什么?”
筠嫔拨了拨茶叶沫子,自嘲道:“姐姐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存在威胁,姐姐根本没有争宠的资格。姐姐看得出,以妹妹的家世和容貌,必不会是池中之物!来日姐姐只希望妹妹能庇佑姐姐安全,更重要的是,姐姐母家若有一天一败涂地,只望妹妹的恩宠能保姐姐家人不死。”
她的父亲英勇善战,精通兵法列阵,树大招风,帝王最怕功臣太过居功自傲。筠嫔聪敏,又从未得过恩宠,看得通透。千缕握住她冰冷的手,道:“姐姐放心。”
筠嫔含泪微笑,似乎是用尽全身气力道:“谢谢。”
忽而心头升起一抹悲哀,好好的女儿家,毁了容貌,当真是连死的心都有。千缕略一沉吟,道:“姐姐难道不想找出害姐姐的那个人?”
筠嫔的眸子像覆了一层灰一样灰败,喃喃道:“找到了又怎样?他能恢复我的容貌吗?父亲当初为我遍寻名医,到头来只能保住我是个人样子。”
“我这里……”千缕脱口说出三个字,又自断话头。她想荐了胡太医来为筠嫔瞧瞧,但又怕节外生枝,还是讪讪住了口。旋即温言道:“我这里只有白茶,下回子妹妹向内务府讨些绿茶来,专门招待姐姐。”
筠嫔以为千缕是不想她更难过,也微微一笑道:“妹妹恩宠颇盛。姐姐日后有口福了。”
两人之后又聊了些家常话,谁也没再提病或容貌的事,维持着看不见的温馨从容。筠嫔离开后,厢房中突然冷清了。
青溪抱着绒球儿入内,淡淡道:“公主……”
头突然痛的厉害,千缕拼命用手抵住额头,喃喃道:“这便是他在昆朝为我准备的‘礼物’?这样毁了一个弱女子的一生幸福,他真下得去手。他这样早做了安排,想必岭南国和蘅毋国,也有如同筠嫔一样的牺牲品。”
青溪叹了口气,幽幽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她牵强的笑了笑,“公主的复仇是要毁了一个国家,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嘶……”忍受着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话也断断续续而出。“我只想……报仇,并不想牵连无辜。”
青溪放了绒球儿自个玩,又净了手,为她轻轻揉捏太阳穴。“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那筠嫔深爱皇上,却因容貌尽毁见不到皇上几面。内宫的女人,想要争宠,美丽的容貌是必须的。她没有容貌,为求自保,只能冷眼挑一个有前途的嫔妃依靠。公主国色天香,又颇得皇上疼爱。良禽择木而栖,她是个聪明人,定会选择公主。来日公主位分提升,多看顾她些,她必然感恩,更重要的是,她身后的忠敬侯,也会感恩公主的恩惠,积极为公主奔走。当初公主故意和忠敬侯说那些子话,又故意透露给筠嫔知晓,怕也是这样打算的吧。筠嫔是可怜,可既要报仇,必然伤其无辜。大人这样安排,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很妥帖。奴婢想,当初害筠嫔的人,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所以侯爷什么都查不到,更不会查到公主身上。”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觉得,他就像一个恶魔,做任何坏事,伤害任何人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一年到头,我见不了他几面,每见一次,我就觉得害怕。可实际上,他却是在帮我报仇。那么他与我,究竟谁是那个恶魔呢?”
“说起来,世间最伤神莫过于极端的爱与恨。仇恨折磨着别人,更是折磨公主自己,公主时不时的偏头痛不就是这么来的么?眼下皇上疼爱公主,不如公主放下血海深仇……”
“啪!”一记耳光狠狠打在青溪脸上,青溪忙跪下。千缕恨恨的看着她,怒道:“这样的话永不许再说!即是血海深仇,又怎能放下?!我爹娘,我的朔哥哥,我的村庄,我的家,全都没有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眼前,鲜血染了我一身,溅了我一脸!我喊着他们的名字,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那样死了!像个蝼蚁一样毫无反抗之力!”
“公主,公主冷静些,奴婢说错了!奴婢说错了!”
千缕怒极攻心,眼前一面朦胧,只看见腥红一片。青溪紧抱着她,像哄孩子一样轻声细语。
渐渐的,她缓过神来,青溪的手,也被掐出红色印记。千缕颓然的倒在榻上,怆然道:“这辈子的罪孽,下辈子再偿还罢!”
蛇蝎心肠,若能有狠毒如蛇蝎的心,自己便不会不忍,也不会自责。纠结、矛盾、痛苦,这一切全都是她害的!我绝不会放过她!绝不会!千缕的瞳孔如火一般燃烧着。
“带上酸枣糕,随本宫去舒泰殿!”千缕缓和心神,办该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