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少爷徐宁的外书房,这是一座精巧的小小四合院儿。院门半开半掩,门口无人值守,春阳融融,静寂无声。
然素往里探了探头,一条古旧青砖铺就的甬道直通到正房门口,书房房门窗户皆紧闭,红漆雕花窗格透着富贵闲适。
甬道两则,各有三两株海棠,正开得如云如霞;树下又有青花白瓷大鱼缸,点点苍苔浮在碧水中,又有几株睡莲,才冒出圆如铜钱大小的嫩绿叶片;三五片新落的海棠花瓣浮在水面,里头七八尾一斤左右的红色大锦鲤,怡然自得游动,在水中时隐时现。
“哥哥。”然素自鱼缸上收回目光,往房书房而去,冲着紧闭书房门,轻轻地喊了一声。
才刚步上台阶,只见里头“啪”一声脆响,象是筷子或者毛笔之类的轻巧物件落了地。紧接着里面响起低低慌乱的人声,细听能听出是一男一女,夹着衣衫摩挲出的细碎声响,嘈杂忙乱,鬼鬼祟祟。
然素皱了眉,身子僵立住。略作思量,转身向后挥挥手,叫白桥绿水退下。
白桥绿水也听到了这声音,似是想到什么,一齐红了脸。二人以目光示意然素快走。
然素摆摆不理会她们。白桥绿水无法,只得赶忙退了出去。
这边然素就缓缓上了台阶,眼睛直愣愣盯着正房,耳朵支起来,细听里面的动静。不知里头的人是故意停下,好诓她打道回府,还是怎样,这一刻竟寂静无声。
半晌,里头又响起细碎悉碎的声响,刻意的小心,以为她听不见。然素唇角无声动了动,徐宁啊徐宁,真真是……
她深吸了几口气,算了,现在她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的事她才懒得理会!
又静默半晌,屋后突然传来隐隐的“扑通”一声闷响,并女子模糊不清“哎哟”痛呼,约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屋里门拴一阵抽动,房门自里头缓缓打开,自里面探出个眉清目秀,身量欣长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
黑墨眉,高鼻梁,两片胭脂薄唇,唇形很好看。一身家常布衣青衫,乌发高束,不带冠扣。如果忽略他腰部松松垮垮,衣摆皱皱巴巴的可疑之处和眼角那抹酒气染上的微红,倒算是养眼……
他见了直挺挺立在门外的人,眉心拧成微不可见的川字,掩饰干咳几声,带着好事被撞破的恼怒尴尬,沉声道,“素儿,你来做什么?”
然素才不吃他这一套,暗暗冷哼,声音平板无波,“我寻你自然有正事,开门吧,咱们进去说。”
徐宁不肯,然素坚持。二人互瞪半晌,徐宁毕竟心虚,瞪不过妹子,只得期期艾艾开了门。一边心虚地觑她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暗松一大口气,略带埋怨道,“素儿,到底有什么事这么急,非要寻到这里来找我。”
然素目光在书房中溜了一圈,两壁书架之间的有长红漆木塌上,塌上铺松香色锦褥,正中摆一张红漆小木几,几上一只五荤攒盒,盒旁一只青花细颈酒壶,两只小小的青花蕉叶洞石酒杯并两双乌木筷子。其中一只已掉在木塌前的青砖地面上。
然素走过去,将筷子捡起来,目光触到塌子底边,微微一怔。塌底暗影处躺着一只耳饰,忙把身子一转,挡住徐宁的目光,不动声色捡起,顺势纳到袖子里。这将筷子放在几上。
徐宁登时白了脸。两双筷子,一对酒杯。物证明明白白的放在眼前!
“哥哥,我来问你元家的事儿。”明知他在这屋里做了什么,然素也懒得问。自在他的书案后头坐下,顺手拿起一本书,在手中哗哗啦啦的翻页,抬眸盯着他问道。
“哦,元……元家……”徐宁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了,稳了稳心神,方打精神,“问元家什么?”虽知妹妹不该问这话,可他自己立身不正,被抓个正着,竟不敢驳。忐忑不安之际,不自觉的存着一丝讨好之意。
“听说人,元子归离京时已五岁了,和哥哥一样大的年纪,那会儿他常和元老爷往咱们家来,你可还记得他?”元子归,她指腹为婚的夫婿。
徐家并非世袭的爵位,原来是书香门第世家。是徐六姑娘的曾祖父,也就是徐老太爷父亲挣下的爵位。再往下传一代,若没意外,这爵位也就到头了。
所以,徐府和其它世家略有不同,子孙多以科举入仕。不说远的,只说现今徐府中,除了徐大老爷袭官,庶出的徐五老爷读书不成,捐得一个虚职外。徐二、徐三、和庶出的徐四老爷皆为科甲正途出身。
历来也爱结交些寒门高才子弟,也多有联姻的。
最成功的,就是西府的二太太。当年两府结亲时,其父才是个从六品的外官,祖上也不过是小有家资的普通人家儿。但当年徐老太爷瞧得准,做主定下这门亲,如今,二太太的父亲已是吏部正三品的大员。
最失败的就是她这个倒霉蛋。当年那位元大人与徐三老爷为同科进士,不同的是,徐三老爷考了二百名开外,赐同进士出身。那位元大人却高中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彼时二人都才二十岁开外,如此年轻的探花郎,据说生得好,才学亦好,在众人眼中自是前途无量。徐三老爷虽名次不高,最是喜爱与读书人往来,与这位元大人十分投缘。
难得的是前三太太姜氏与那位元夫人也极其要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两家腹为婚后,都两家都生了男儿,双方皆不甘心,又把亲事顺延,于是延到倒霉的徐六姑娘头上。原本指婚的那人,是她的哥哥,眼前这位风流成性的徐三少爷。
后来元父因朝党争斗被贬翼州。到翼州三年,前途无量的探花郎郁郁而终。此后,元家再没和徐家通过信。直到年前,腊月初十左右,元家突然来信。信中说,元夫人已去了有三年。她临终有遗命,要这位元公子孝满进京完婚。——即是临终遗命,想来,他必定是要来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
如今离他来信,已三个月过去了。
前两个月,徐六姑娘一直被蒙在鼓里。二月十二花朝节那天,她和府中姐妹们聚着说闲话,消息灵通的三姑娘和一直等看她笑话儿的五姑娘把这事当众说了出来。
众姐妹又是嘲讽又是取笑……侯府嫡女要配一个家穷而且至今还是白身的破落户。
这样的心理落差,又被姐妹们取笑得羞愧难当的徐六姑娘冒雨跑到花园里哭,经过碧湖时,失足滑了进去……
等然素病好后,有精力理会这件事时,就已到了眼前。
而且自她病中观察的情形,徐家怕是要应这门亲的。徐三老爷是真心和那元大人交好,于情于理于义,这亲事他是不想退。徐老太太重声名。嫌贫爱富,背信弃义,这样有损徐府声名的事,她必不肯应。
若是三姑娘或者四姑娘,或许还有圜转的余地。一个无足轻重的六姑娘,不值当他们这么费心!
所以她只有靠自己了。
“元子归呀……”徐宁拧了眉,以指按太阳,皱眉沉思,只想到一双黑亮清透的孩童眼睛,其它的实是想不起来,半晌,他摇摇头,“已经十五年不见了,哪里还记得?”见妹妹轻皱眉头,他赶忙说道,“我只记得他往咱们府上来,人人都说模样倒比我生得好些。”
“生得好有用么?”然素扁嘴,毫不客气斜到成双成对的酒杯之上,“这世间,比模样好更重要的是人品、性情、才华……”
徐宁听她话里有话,句句暗讽,不高兴了,臊得板了脸抬出兄长的模样,斥道,“怎么几日不见,说话行事愈发没分寸了,这话可是你能说的?让外人听了去,叫人怎样说你?”
“还有,今儿有什么样的大事不能等我回内院再说,偏往外头闯。叫祖母父亲瞧见,岂不斥你?”徐宁徐三少爷斥顺了嘴,话头溜起来,“早先你落水那一回,害得阖府人仰马翻,与咱们府上有亲有故有往来的人家,家家都惊动了。祖母如今正生着你的气呢,如此不认大体,不知轻重,寻死抗亲的名声都传到外头去了!婚姻大事,素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该你问的别问,不该你想的别想。还不好生回去歇着!”
说着拂袖起身仰头,看窗外,以示愤慨。
然素老神在在的坐着不动,鼓着腮邦子,双眸含笑,直愣愣看着他。
徐三少爷难得摆一回长兄的谱,发作一回,不见妹妹配合,低头一瞧,正对上她清澈如水的含笑眸子,脸上“腾”一讪,偏头用力干咳,真个是好生尴尬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