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晴,风朗气清,烈日当空。
少女一身青衣,头戴斗笠,沿着官道踵踵而行。距离离国第二大郡安平郡的郡城景城不过十余里路,沿途已可见稀稀落落的人群涌动,路边茶肆亦可见几个做侠客打扮的路人在其中高谈阔论,从江湖聊到朝堂,好不热闹。
少女对这些议论之声充耳不闻。此时距朝阳初升已过了几个时辰,昨日尚还阴冷绵湿的气候今日却是有几分闷热,少女一身行头将她自己遮挡的严严实实,与身边人的短打装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若是有人此刻取下少女的斗笠,便会发现,她的额前,竟是没有丝毫的汗珠。
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年看着身前的少女,又抬头看了看天穹之上如火的骄阳,迟疑片刻,转身走向了一旁的茶肆。
……
“主人……”少年面无表情的突然走到自己之前,少女停下了脚步,视线却停在了他手中端着的一碗茶水上。
“天气这般炎热,主人可要喝碗茶水。”少年的神情和动作都一丝不苟。少女看着他,踌躇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道:
“燃行,你不必喊我主人。”
少年面无表情,只是眼神却透露了他的不顺从。
少女叹了口气,轻声解释道:“我要做的事极其隐秘,你这般喊我,在这茫茫人海中显得有些怪异独特,极其容易引发别人的注意。”
少年听的似懂非懂,只有些迷茫的问:“那,燃行该喊主人什么?”
“你叫我……”少女低下头,看着路边繁茂的青草,突然想起。
原来恍然……又是一个春末。
“在有旁人的时候,叫我的名字吧。”少女盈盈的弯下腰,采撷了一把从边的野草。见少年表情难得的有几分无措,她心情突然好了不少,蓦地开口问道:
“你那日手上的伤可好了?”
少年不语。
“少女伸出自己洁白如同皎洁玉石的手,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的将他紧握的拳头打开。少年手掌本握的极紧,却听见少女清浅的声音:
“我如果执意,你握的这般紧,会伤到我。”
燃行顷刻松开了手。他另一只手仍稳稳的端着茶水,少女视线停留了片刻,凑上去,喝了一口,这才抬眼去看他另一只手。
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微微的裂开,仿佛裂过几次,看上去有些恐怖。少女想到他昨晚单拳击死一只野豹的凌厉,看着伤口悄然不语。少年有些不自在,缩着手想收到身体后边去遮住,却被少女温热的一双手轻轻的握住。她的声音虽然仍是清清冷冷,却很是动听。
“是我的疏忽。我前几日忘了给你配药。才让你这伤口……这般的糟糕。”
郝莲燃行感觉自己的伤口被她轻轻柔柔的拂过,耳尖微微的泛起红晕。
主人那么清冷如仙的人,竟然会握住自己的手么……
他性子颇为自谨内敛,此刻却是惶然不知该如何,神情僵硬。明明只是瞬息而过的接触,他却觉得恍惚已过了许久。直到她的声音响在耳旁,他才恢复惯有的平静,让自己犹如一口古井,波澜不惊。
“主人……”他讷讷的喊出声,却仿佛感觉到了那个女子在黑色面纱下直视自己的灼灼目光。
他缓缓的,颇为艰难的喊出口,“澜……澜……澜若……?”
少女将她刚才在路边随手采摘的一把野草丢弃在一旁,语气平静如昔。
“原本我以为你手上的伤没有那么严重……现如今看来,这石碧草是用不上了,毕竟不过是些随处可见的野草,纵然能止血,但你的伤口反复撕裂,只怕是医治不了了。”
少女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陆蒹葭博闻广学,她于医术其实并未专研过,但是她看过的医书却是数目繁杂,更有一些上古流传下来珍稀的医药典籍,若是这其中任何一本被一个有些造诣的大夫见了,只怕要当做至宝,收在身边,轻易不肯示人,而对于陆蒹葭而言,这不过是她闲暇时用于消遣的闲书。
《百草药闻》、《万金方》、《玄医药典》、《九州灵药集》、《青玄药方》、《五行生克药理》……
这些医药典籍都是大家所著,甚至有些都已失传。陆蒹葭却从头到尾通读过,熟记于心。
或许算不得名医,给人看病医病仍是欠缺火候,但普通的药物药理,却是手到擒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她看了看那个因为缺乏适当处理而边缘有些溃烂的伤口,低着头,语气柔和:“我们进城先找个药铺抓些药吧。这里已经不是边境了,对于刀剑伤痕,也没有那般引人注目。你身上……可携带了银两?”
少年看着她,似是有些诧异她为何这般询问,但还是从善如流的回答了她:“澜……澜若……你不知么?我身上所携带的银两,几乎不曾动用过。除了……你身上的这件斗笠,以及吃住开销,大概,还剩下数百金有余。”
他答得清清楚楚,听在陆蒹葭耳中,却觉得颇为惊疑。竟是有数百金么?
她暗自在心中打量,少年一身黑衣装扮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服饰,自己如今所穿也不过普通衣物,不是何等奢华的锦绣绸缎,通身除了那个不明作用的神秘铁片,竟是找不出什么有些价值的东西。这般的清净,她原本都以为燃行身上分文不存,心中想出来数条赚取钱财的方法。陆家以商而立,原本便是这世间三大商业世家之一。她耳濡目染,纵然不甚喜,也断然不至使自己落入穷困潦倒的境地。
可倒不想,那黑衣少年燃行身上,竟是有足足数百金之剧,足够自己短期内使用了。
或许是自己之前想岔了。这少年如此惊采绝艳,已是宗师之境,赚取黄金又怎能和寻常平民那样艰难寻求生计相比。
她心思纯熟,谋而后定,在瞬息间将所有的事细细思索了一遍,这才对着赫连燃行语气温和的说道:
”我们这便入城去吧。”
少年点点头,转身将茶碗还了店家,这才走过来,不做声的跟在陆蒹葭身后,看着她步履那般平静,他却恍然觉得,这样的静默中,隐藏着惊人的力量。
日光绵延,铺陈开眼前一条阔远的道路。天空晴明,他抬脚踏上,却觉心中坚定。
只要……在她身后,便好。
少年沉默的心思,又有谁知晓呢。
……………………………………
景城是清平郡的郡城所在地。清平郡的清平二字,自然是取得清净太平之意,寓意极是美好。只是这清平郡,却并未像希冀那般清净太平。
位于边境的特殊地理位置,在离国一统之前,这里是混战之所,是兵家必争之地,是血腥之地,是一切罪恶存在的地方。
纵然其后被冠上清平之名。也难掩此地人民骨子中散发的血勇之气。
即便是声名远扬的景城,也是在一派繁荣景象背后,暗藏玄机。
“这景城虽为郡城,入城却不如其他城池那般要经过详细检查,只因景城各地来往商旅极多,多是做的离国与洛国之间的生意,这些商旅势力极大,朝廷纵然担心奸细,却也只能大开方便之门。”轻飘飘的对着身旁的黑衣少年赫连燃行解释着,陆蒹葭看着来往商旅,心中却是在想,不过是这几年他初登帝位才有这般光景。以那人通天的手段,怎会容得旁人不在他的掌控之下?却是不知,他会使出何等的谋略,将这清平郡彻底的在攥在他手心里。
“澜……澜若……你似乎很是了解,可之前,你似乎并未来过此地……”少年突然停下来,站在她身后,声音很轻。
少女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她站在那里,气息很冷。
少年静静的看着,恍然间……觉得几乎被少女的冷淡气息压迫的不能呼吸。
他心中已然开始后悔问出这样的问题。自己不过是……她的护卫。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询问她。
是她这几日偶尔流露的亲善让自己懈怠了么……自己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只是保护好她,顺从她的每一条命令,再无其他。而自己却是僭越了。
主人,主人的事,自己怎有资格过问。
他忽然便满心惶恐了。
少女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只静静看着少年平凡的五官,看着他的神情。然后,她声音清冷:“走吧,我们去药铺。”
赫连燃行几乎全身都松了一口气,轻声的道:“主人……”
“叫我……澜若。”少女的声音冷冷淡淡。却在一瞬间让少年心头涌上淡淡的暖意。
他跟在她身后,穿过人潮涌动,穿过十里长街,笙歌鼓舞,看着她与人群格格不入的穿行,那种从内心深处散发的清冷四处流溢,却叫他心安。
“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帮你抓药。”丢下一句,让少年站在街角等候,陆蒹葭施施然的踏入了这一家药铺。
这家药店的地理位置极是偏僻,店内摆设亦很陈旧,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老掌柜趴在柜台前,一双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看了一眼,却又很快低了下去。
“若是需要什么,自己去对面的药柜里取,取好再拿来。”
不咸不淡的一句,俨然没有一般药铺的殷勤。
陆蒹葭却是什么动作也没有。
那个年迈的药铺掌柜听到许久没有动静,又诧异的抬起眼来,看着那个戴斗笠的女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顿生疑窦,正欲出口赶人,却听见那个女子清清冷冷,清清楚楚的声音:
“十年死,百年生,千年轮回,万年灭,一朝红颜化枯骨,刹那凡尘不见仙。”
那个年迈的药铺掌柜眯起双眼,整个人的精神气却是为之一改,由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变成了一个眼中精光闪耀的高手。
他开口,声音仍是几分沙哑。“你是谁?”
少女却是不答,只是仍冷清的站在那里,轻声说道:“难道你的小姐不曾告诉你,只要有人对你说了这句话,你便应该听从么。”
那个年迈的药铺的药铺掌柜仍是不语,看向她的目光仍存了几分打量。过了许久,才嘶哑着嗓音开口道:
“小姐……?”
“我不是。”
“我不是陆蒹葭。”
“陆蒹葭……已经死了。死在了顾无阙的面前。”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刹那,她感觉到一股气息汹涌澎湃扑面而来。
是杀戮之气。
少女眸色不变,静静的看着那个老人,伸手握住他那双生了厚厚老茧的手掌,一瞬间语气清雅似仙:“葛老,你恨顾无阙么?”
“你会为了陆蒹葭,而恨顾无阙么?”
那老者的气场颓然而殇。他看着少女,眼中灼灼竟是有泪光浮动。
“你……莫要胡说!小姐怎会,怎会故去……”他声音极低,带着疲倦气息,仿佛耗尽此生气力。
少女眉目平静之极,她语气波澜不惊,浑然不似她那个年纪,浅浅淡淡的感觉到那老者在一瞬间握紧手掌,她嗅着整间药铺中清淡的草药芳香,竭力让自己在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之后,还能平静一如往昔。然后她的声音幽幽的响起:
“为顾无阙。她本就不愿再活下去。”
老者睁大了瞳眸,仿佛这一句话直直的撞进了他的心里,他双眼似乎似乎又重新恢复了原本的浑浊,整个人木楞的站立在那里,竟然比少女起初看见的他还要苍老几分。
他几乎要掩面哭泣了。
“是了……是了……以小姐的骄傲,她要怎样活下去……”
“她要怎样活下去啊……”
陆蒹葭其实心中颇为不忍,看那老者疲疲倦态,想起自己年幼时见他意气风发的站在陆家,那时候他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样子,使一柄君子剑使的出神入化。
他是陆家保护自己的影子,是一个成名已久的宗师强者。陆家虽然消亡了,但是他早就脱离与陆家的关系,他是只属于陆蒹葭的宗师强者。那一场滔天风波并没有波及到他,但是陆蒹葭也不曾料到,他竟是同之前一般无二,苦守着这一间小小的药铺……
父亲给予他的评语,自己一直记在心中。
“人如青竹!老而遒劲!”
寥寥八字,却道尽葛老本质。
好一个人如青竹!
一个人坚韧一时,何其易。
一个人坚韧一世,又是何其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