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国都城,此刻天气晴好。
少年捧着青玉酒杯,日光映得他一张白皙脸庞十分通透,那双轻轻阖着的上挑凤眼,无须睁开,便已透出一种近乎邪异的俊美。
他身穿一袭紫衫,倚在一张紫檀木雕成的屏风上,手中酒杯轻轻摇晃了数下,他将唇凑近,却不饮。
“半年了。”
“我已给了你们半年时间,为何你们还是寻不到她?”
跪在他身前的人噤若寒蝉,轻声说道:
“是青五无能,请公子责罚。”
“责罚?我要如何责罚与你?剜眼割鼻,还是……割喉?”
紫衣少年说的十分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他言语中微不足道的责罚,他身前的男子深深的低下了身子,勉力为自己分辨。
“公子……离国新立,十分难以渗透。……更何况离国新任帝皇手段凛冽,我们难以查探下去。”
“哦?”
那青衣少年将手中由极品青玉石雕成的酒杯掷于地上,刹那间清脆的玉碎之声余音袅袅。
“我竟是不知,寻一个人,与顾无阙还有关系。”
他面前的男子几近匍匐在地,被他气势所摄,一言不发。
这个穿着华美紫袍的少年,却是蓦然睁开了一双流光溢彩,摄人魂魄的眸子,整个人霎那间流露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妖娆气质来。
“不过顾无阙而已,若不是当初她帮他,他又算得了什么。他灭了她的家族,若不是我以为她会因此出现,若不是我知道她会因此而恨他……我如何会坐视不理?可是她却没有出现……”
少年声音逐渐微不可闻,天底下除了他自己,再无一人知晓他还想要说什么。
但他缓缓站直了身子,一双凤眼光芒灼灼,骤然而亮。
正是此时。
应去见一见所谓天运十分,自占七分的顾无阙,究竟有何等通天彻地的造化!
少年的气势在一瞬间何止强盛了千万倍,他目光看向渺渺的天穹,语气自有一种金戈铁马的开阖之气。
“青五,你领苍羽、苍风两部去离国。不必谋求渗透,……纵然是有破绽,想必也是那顾无阙留下来蛊惑我们洛国人心的伎俩。你此去,我只要求两个字:破局!
你若是还不能做到,你也不必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那男子俯身在地,低着头,轻声询问:
“公子,那寻人之事……?”
天空澄净,日光悠悠。
少年轻沾酒杯,唇不动而眸自妖。
“你们既是做不到的,那我也只好亲自去寻了。”
他面前的男子闻言大惊,抬起头,惊声呼到:
“公子不可!现在朝中局势诡谲,公子唯有困守京都,方才不会引起猜疑!”
“困守京都?”少年抬起眼眸,他眸光清冷,虽一双瞳眸魅惑之至,仍叫人见了心生冷意。
浅浅淡淡的拨弄着一株正正好开在身侧的艳丽海棠,微微一笑,少年的容色竟是完全压住了海棠的艳色。
“你以为困守京都便是良策?我若再不动作几分,只怕有些人,便不再把我当做对手了呢。”
“猜疑?……我白景止何曾惧过半点?”
“不动则已,一动定是雷霆万钧之势。不将天下搅成风云变幻之局,又怎能配得上我白景止冠军侯之名?想必有些人,怕是已经快要将我遗忘了罢。”
“西漠长烟孤城三万里,烽火不燃,怎可?”
男子摄于少年话语中那股势不可挡的锐气,竟是丝毫不能反驳,跪在少年脚下,神情虔诚。
“既然公子意已决,青卫愿不顾一切护持公子!”
少年上挑的一双凤眼看向远方,他眼眸极亮,在日光映照下灼灼如同剑芒,竟是锐利不可匹敌。
他低声喃喃自语:
“乘云……便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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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国作为一个传承了千年之久的泱泱帝国,气势之盛原是他国不可比拟的。一个传承了千年的王朝,底蕴该是何等的深厚,国运又该是怎样的昌盛才能千年不衰?
王朝更迭在他国过于普遍,早有一句俗语在这世间流传:
“只有万年的世家,没有千年的帝国!”
而打破这条铁律的洛国。怎会简单?
鼎盛繁华,地大物博,辽阔宽广,这些自不用说。光是人口便过了数万万,对于他国而言,几乎可以算作是天朝上邦一样的存在。而如今的皇帝励精图治,又得良臣相辅,俨然已经到了一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
光是气魄便是夺人!
但天道循环,盛极必衰不可违背。
有心人若是从细微之处便可观得,这千年帝国的昌盛国运,已在缓慢消亡,而这消亡的国运,恐是有大半被邻近方才崛起的庞大帝国离国所得!
可洛国仍是歌舞升平,气象万千,竟丝毫未觉。
无人可知,离国遥远边陲此刻正在山间行走的一少女一少年,将给这世间带来怎样的波澜壮阔。
生死局一开,千里江山,皆为棋盘!
而只要棋盘,便是落子无悔!
……
洛国京都东南角一户宅院,占地虽不算甚大,只是区区十数亩,但大门口一对足足有三人高的红漆鎏金石雕麒麟,足以彰显主人不同寻常的显赫地位。
在这宅院里偏僻一角的一间静室里,此刻两名男子正在交谈。
“你真真是好算计。我自认我此生,决计无法像你这般,做的如此彻底。”
青衣温润的男子轻声说着,看着庭外落下的点点被雨水打湿的花瓣,面目清疏却是颇为冷淡。
“只不过是落子无悔罢了。苏相又何来这些感叹?”一身华美绝伦的黑色锦袍,男子只坐在那里,便有一种旁人无论如何也临摹不出的大气与高贵。他束发用了一根绝品白玉,却决计遮挡不住他的狂傲尊贵之气,此刻他淡淡的饮着一坛梨花酒,也谈不上什么悲喜,只是一双倨傲黑眸幽深不可测。
“陛下当真无悔?”被称作苏相的青年男子语气淡淡,虽整个人透出一种温如水一般的气质,但问这一句话时,却定定的看着对面正饮酒的男子,语气难得有几分锐利。
男子饮酒的动作略微停滞了一下,他俊漠的面容有一种天赋的英采,此刻他抿着唇,声音比往日来的低沉。
“你认为,我错了?”
“是非你心中自有决断,我又怎可多言,只是……”青衫长袖,文士风流之姿,男子的语气越发浅淡:“只是,我难免会感叹,这世间,少了一个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人。”
“举世无双,独一无二?”低低将这两个词复又吟了一遍,顾无阙眯起一双幽深的黑眸,不知怎么的,竟是难得的思绪有些混乱。
心中可是在微微的痛?
顾无阙,你此生都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心疼半分。
既然早已斩断一切心中****旖旎,又哪里还会存在半点无谓的情感?
心中念头不过转瞬即逝,顾无阙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神色狂傲不拘:“翻手云覆手雨,以天下为舞!何等豪气万千!更何况,旁人不知,念闲你自当知晓,我是如何动心忍性,万般盘算,步步为营才有的今日繁华!付出什么代价,哪怕是遭了天谴……我也不退缩半步。”
他说到后来,语气竟又变得十分平静了,只是一双凌厉的黑眸深处,隐隐透出血腥之气。
窗外风雨萧瑟,落了一地被雨打湿的花瓣。
一身青衣的苏念闲转过头去,只微不可查的低低叹息了一声。
“那,你宫中那陆家庶女,你预备如何处置与她?”
“她若安分守己,几年荣华尚且守得住。不过,至多也不过几年荣华罢了。”顾无阙早已收敛了自己的戾气,仿佛刚才那个锐利的足以刺破苍穹的男子不是他一般,他波澜不惊的随意说道:“她不过是有几分浅淡心机,容华才能皆逊……其姐甚远,若不是心思够狠,有一股歇斯底里的阴毒之气,也不配被我利用。”
何况,那个女子,也并不是如此简单的。
唇角一抹淡淡的笑意,顾无阙看向身边气质脱俗的男子,轻声说道:
“苏相约我在你这宅院饮酒,只是为了说这些?这可不符合苏念闲你一贯的脾性。”
苏念闲清隽的面容无甚表情,只是突然站起身,走进了内室,片刻后,他走出之时,手中已多了一叠纸张。
“你毕竟登位未久,不心悦诚服的人也是有的。虽然你苦心孤诣经营,但连宫中此刻也未必是滴水不漏。”
“哦?”顾无阙波澜不惊的接过那一叠纸张,轻轻的一张张翻过。说不得多么郑重,但他也看得颇为认真,微微的抿起唇。他本就气势迫人,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竟是有一种凝滞的气氛。
“安阳郡守,清平郡守,还有,户部那个官声素来最为清白不过的张廉?他素以自持廉洁得名,听闻他家每日所食,还比不上一般的普通平民……”
“洛国真是极其高明的手段,若不是被你发现了端倪,怎会有人怀疑这样一个廉白的官吏,竟是洛国从离国未立之时,便潜伏十数年的卧底……”
他根本不怀疑那叠纸张的正确与否,只抬起头,眼中幽深的暗色。
“朕,想必还是太仁慈了些?”
笑意未曾停歇,顾无阙神色静然,仿佛连一丝愤怒也没有。
“念闲,又是如何看?”
“洛国传承千年,纵使离国这些时日已逐渐被你经营的滴水不漏,但……一个有着千年深厚底蕴的庞大帝国,怎能小瞰。”青衣书生清润的声音缓缓响起,有如金玉一般,“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自然是,求得太平清静,但是如果我是洛国之人,究竟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离国叫人忌惮些,还是一个内有隐患的离国叫人忌惮?”
顾无阙听着,忽然击节而贺。
“念闲当真好才学。也只有你才配的上朕的相位。”
那个男子坐在窗前,低头看着落满地的桃红色花瓣,伸手去接一朵还未来得及坠落的桃花,对这样的称赞仿佛毫不在意,只是恭谨的道:
“陛下言过。”
不远处,雨打芭蕉,朗然数声,终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