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西西打了个哈欠,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台子上彩衣舞者一个旋身,一个旋身,再一个旋身,那身段,简直跟条水蛇一样。乐曲渐入佳境,舞蹈渐入佳境,程西西的眼皮也渐入沉睡的佳境。
天哪,早知道就算惹得阿姨生气,她也得把这次相亲推辞了。就算推辞不了,在吃饭的时候也该找借口溜走。就是吃饭的时候不能找借口溜走,在他拿出来那两张剧院歌舞节的门票时就该找借口逃走。就算那时候不溜走,一路上也有各种机会遁迹,完全不该真的来看这个据说在国际上都享有盛名的但是程西西从来没听说过的歌舞剧《兰陵王入阵》。
真是不行了,无论是这曲子还是舞蹈还是那唱词,都跟有催眠的魔力一样,使她持续了很久的失眠症忽然不治而愈。真想睡觉啊!
但就在她眼睛快合起来时,那位舞者忽然揭开面具,程西西向他脸上望去,离得远其实不大能看到什么,但她却似乎看到什么亮了一下,好像那人的额间有什么光泽。她被刺得眼睛一阵疼,眼皮终于耷拉下去了。
似乎那是一片生在山上的梨花林吧,那么繁盛的白色,好熟悉的模样。
她觉得自己身体变轻了,悠悠然然地飘荡在每一枝梨花之间,随手拂过,便有花苞缓缓展开,梨花的香气环绕着她的身体,结成一袭白衣,淡淡的素色上头点缀着点点鹅黄,像是梨花的蕊。
春去秋来复春来,一载又一载过去,她游走在这广袤的梨花林里,不曾去过别的地方,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何种模样。这片梨花林就是她的世界。
又过了不知多少岁月,她开始捕捉那些梨花树上留下的记忆,不知道是多久以前,可能只当这些梨花树还是小树苗时,这里就开始有许多残旧的记忆留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渐渐变得强大,只以为能看到这些东西是天经地义的。
纷纷梨花伴雨落,山间青石被雨水淋湿,青苔开始恣意生长起来。她双足轻巧地踏在青石上,看着这片梨花林,忽然生出怅然的情绪来。她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只用手捂着心口,微蹙着眉。前些日子半山腰一块凸出去的大石头被人平整出来,费了好些时日修起了一间赏花亭,还在上头题了什么字,她看不懂,只听到有人在称赞说:“落梨亭,真是好名字。”她却听不懂这名字有什么好的,只当这些人离去后去那亭子,便看到远近漫山的梨花开放,飘飘仿似一条随着风舞动的白色丝绸,近处山上的梨花落下,这亭子上面、周围都被梨花绕起来。
落梨,的确是好名字。
她这样想着,也不禁觉得这些修亭子的人实在好眼光。
可自打亭子修起来以后,这片地方就有不少人会过来赏景,四月花期的时候人最多,其他时候也会有人来这里看看远山近水,喝杯茶品壶酒。她觉得很无趣,躲了开去,偏偏又想去听这些人在想什么,忍不住凑回去。
渐渐的,她知道天地比这片梨树林大多了,只是她生来就在这里,虽然得了许多存留在此的记忆,但也转过头就随手将这些记忆丢开了,混着轻风飘散开,却仍然在这里留着,等着别的人来读。
远处又有脚步声响起,很轻的脚步,但这林子里无论有什么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和眼睛。那人甫一走近,她就听到了。脚下的青石上传来些许凉意,她赤足在上面点了一下,旋身一转,身形落在梨花林中不知去处。
台上的人忽然揭开面具,唱道:“只赞这四月天,芳华开遍,今宵清风细雨,当真合适,呀——棼书尺墨素。”
程西西猛然被惊醒,茫然地望向舞台上,那个手持面具的人生了一张陌生的脸孔,她颓丧地低下头,前尘旧事皆来。
原来,她本是生在那样一片梨花林的灵,由天地灵气孕育而生,在那里懵懵懂懂地不知过了多少年,渐渐从那些游山的人们身上知道了些红尘俗事。她一生中都是素淡的白色,但看那万丈红尘,连烟云尘土都是艳丽的红色。
直到那一天,梨花树下坐了个男子。微抬着手举着只杯子,一袭宽袍上落尽了梨花,另一只手执了本书,却根本一页都没翻过。程西西忍不住发出嗤得一声笑,但这声音极低,才落下就被湮没在落花的声音里了。
她足尖一动,林子里骤然起了阵风,她耳朵里却捕捉到一声含着七分酒意三分满足的叹息:“醉卧梨花白。”
程西西晃了晃神,她从此知道,红尘不只是红色的,还带着微醺的酒意。
“西西,西西。”
耳边传来轻轻的声音,程西西从回想中回过神来,看到身边坐着的男人,他略带歉意地说着俏皮话:“都怪我选了这么个约会的地方,林姑姑说你是位文艺女青年,我就想对付文艺女青年似乎没什么好办法,最后特意托了人弄来这张票,没想到却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程西西还没回过神来,听到他这样一番话,只能发出一个平掉的“啊”声。
男人抚了抚额,呻吟了一声,指着台上说:“已经散场了。”
程西西一看,果真已经散场了,之前座无虚席的剧场里这会儿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她这才渐渐回过神来,记起自己已经不是在梨花林里,而是坐在剧院里跟一位相亲对象一起欣赏一出歌舞剧。
“哎哟。”她惊道,“真是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男人倒是丝毫不以为忤,温和地笑着说:“看来我果然没有什么魅力,以至于约会的对象会走神。”
程西西被他说得一阵脸红,有些尴尬地想解释什么,男人却恰是时候地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说道:“我们再不出去,工作人员就要来赶人了。”
果然从门口进来两位工作人员,程西西赶紧也站起来,跟着他走出去。临出门时,她不由又往台上望了一眼,灯光已经暗下来的舞台上隐约泛着冷光,仿若那日雾雨岚岚,她不由自主地现身出现,那个人睁着一双酒意朦胧的眼睛,那双眉眼竟与女子有几分相似,细长若花的蕊,悠然若空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