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姜蕾的问题,石头的眼眸瞬间冷凝起来,就好像时间突然在这个时候静了下来,也好像他终于又变成了那颗灰扑扑的没有颜色也没有温度的石头。
姜蕾缩了缩脖子,决定岔开这个话题。
石头却缓缓地说:“那是因为,有人流了几滴眼泪。”
流了几滴眼泪就能在石头上烙下印记?姜蕾并不相信,但又想这块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石头里还住着个恶魔,她的这种不相信就有些动摇。再想到古有娥皇女英落下的眼泪能使竹子代代生出泪斑,不由心下开始半信半疑起来,暗自忖着流泪的这位是不是哪位菩萨,或是传说中的女娲娘娘?
石头却不管她的这种奇妙的心理,他的头又有些疼了。
金戈相交,马蹄声阵阵,号角吹起,战车隆隆,这些声音震得他耳朵嗡嗡嗡地响,似乎又有人在唱歌,“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间兮。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他听着有些好笑,这分明是打猎时唱的歌,以为战场是什么?打猎吗?
这些齐人啊,真是不通礼数!
但是他的头真是很疼,这歌声使他的头更疼了。如果不是与那人赌咒发誓地保证一定会在这墙里做个老老实实的城砖,他一定把这些士兵全部掀翻了。管他是齐国人还是莒国人。
他一直忍耐了许多天,终于这场战争停了下来。似乎是齐国的哪位将军死了,但是关他什么事,他不过是块石头而已,自打被砌在这里之后,就没有得过一时片刻的安眠。
一连几天,战事没有再起,他终于昏昏欲睡起来,郊外的鸟啊虫啊什么的又开始出来活动,叽叽咕咕咕咕叽叽地乱叫,可惜再怎么叫也引不来顽童捉它们。
终有一日,轧轧的马车声响起,但听这声音他便知道,这只是孤零零的一辆马车,而不是一个队伍。
马车在城门之前几丈远的地方停下来,这个距离,正好进入了城墙上弓箭手的射程之内,可见来的这个人对打仗一窍不通。
接着,他却听到了一个齐国口音的声音,清脆的声音,出自一个女人。
“两国交战,必有死伤,本不能怪天怪地,然则尔等杀我夫君,使他身死异乡,我不能为他报仇,只要同他一般死去。”
昏昏欲睡的石头听到这番话,怔了一怔,随即笑起来,真是愚蠢的人啊,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竟连性命也罔顾起来。须知即便是做了墙砖之后,他也见过无数男女在墙根灰暗地方幽会的场景,也许同一个地方,前一刻甜甜蜜蜜,一转眼就换了对象。
这位叫阵的女子自称杞夫人,自幼居于杞城,夫君名为杞植,是齐国大夫。国君要攻打莒国,封赏勇士,杞植却不在其内。然而夫君爱惜勇敢之名,随国君出征,却不愿只躲在后面看着众将士奋勇杀敌。他跳下战车深入敌阵,悍勇地将莒国士兵赶到城墙之下。
“就在我站立的地方,他杀死二十七个人,他自己也伤重而亡。我自幼也学了些武艺,你们这些莒国人可有敢与我一战的?”
被一个女人堵在城墙下叫阵的滋味儿实在不怎么好受,但莒国上下实在还想要几分脸面,只劝她速速离去,不可扰了他国秩序。
嘀嗒嘀嗒的声音伴着风声传过来,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又似乎就在耳边。这清脆的声音使那些嘈杂喧嚣的叫阵声与耻笑声如寒冬之雪一般被风卷着远去了,浮华长逝,一切重归平静。
石头睁开眼,原来又回到了宿舍里,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却是没拧紧的水龙头。
他不悦地看了一样姜蕾,这个女人惯会将他从好好的回忆里拉出来。
嗖得一下钻进石头里,决定继续去做个梦。
姜蕾哪敢打扰他,搬着电脑到旁边的桌子上去玩。眼睛却不由瞥见石头上的那几点凹痕,心里有些嘀咕,真是越看越像眼泪,可是那得多少眼泪才能打出那样的痕迹呢?
这块石头是那个画馆的老板娘送给她的,当时还觉得不过是个破石头而已,如今看来竟然这么古怪,不知道那老板娘是不是知道什么。
姜蕾有心想去画馆瞧瞧,可是她眼下却更希望石头睡醒了去帮她把那人找回来。
石头却哪里还睡得着,他已经睡了两千多年,此时精神不知有多好。姜蕾敲击键盘时发出的些微声响他听得真真切切的,他躲在石头里悄悄打量这个女人。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那个人重新活了。
他心里想:“若是那个男人不肯回来,也许更好呢。”
战鼓声嗵嗵,莒国人给了这位为夫报仇的妇人最大的荣耀,竟然把战场上才会用的战鼓拖了出来,而对手仅得一人而已。
一支五十人的小队从城中鱼贯而出,列队于城门之前,这些人脸上虽然没有大军压阵时的紧张,却也没有轻视之意。
他听着鼓点,漫不经心地数着数。
一个,两个,三个……二十六个……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接着数出二十七,似乎听到轰然一声,好像某样重物终于落了地,清风飘浮,几滴水珠落在石头上。他顿时大怒叫道:“喂,你这个女人死便死了,流什么眼泪,还要流到我身上来?真是倒霉,若不是我要做块城砖,一定亲手将你杀死。”
女人不知道是谁在讲话,吐出一口血水,淡笑着说:“那你就别做城砖,出来将我杀死啊。”
他怔住,没想到当年的那个赌咒竟然应在了这里,被在这里压了数年,就为了等这句话,当年那人亲口说的,若有一日有个女人开口将你放出来,你方可以出来。这情形来的太突然,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寻了块砖头代替自己堵住那个缺口,身子迎向那几把在阳光下闪着精光的战刀,烟雾平地而起,隆隆的马车声渐渐远去。
莒国的士兵瞪着那辆马车,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尔后数日,莒国人口相传,说是那个为夫报仇的女人如有神灵相助,在最后一刻被神灵带回了齐国。
杞夫人终于没死在战场上,她却并不高兴。
石头望向那个面无波澜的女人,心想着,好歹这个女人将自己从城墙里放了出来,帮她个小忙也无伤大雅。
那具灰不溜秋的棺木摆在屋子里,整栋房子都沉浸在灰败的色调中。绝美的女子,星夜赶路的脸上带着丝丝缕缕的倦意,衣衫上发鬓上布满了灰尘。受伤时落下的点点血迹还在,她来不及去梳洗一番,只望着那冷清的屋子,可是眼里到底也没流下半滴泪水。
“喂,你既然这么厉害,不如帮我使莒国的城墙倒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