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过了卯时,沈明伊就睁开了眼睛,望着屋外刚泛鱼肚白的天气,心中有丝丝躁动不安,明日便是新年,赶早不赶晚,请安什么的一切都要提前盘算。
想到这里,她下床拍了几下睡得正熟的烟云,冷冬恋床的很,烟云一翻身又糊涂的睡了过去。转头看安嬷嬷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人早已不在了。她素有早起的习惯,把府中细碎的事情都打点妥当了,才来去唤姑娘去挨个老一辈的屋子里请安。
门吱呀一声被轻推开了,安嬷嬷看着穿着中衣的沈明伊坐在床边,忙扯了旁边的貉子披在姑娘身上裹紧,疑惑的说道:“姑娘现在离问安还早着,昨日未休息好,还是先歇着吧。”再转头看地上烟云睡得正沉,忍不住抱怨了起来,“这小蹄子真是不懂规矩,姑娘都起床了她怎还在床上偷懒?”
沈明伊摇摇头,笑道:“让她睡一会吧,天冷容易发困。仅是一个请安罢了,嬷嬷你陪我去便好了,她一个小丫头反而容易惹事。”
安嬷嬷嗳了一声,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凤色罗衣的祥云绣花褙子给姑娘套上,又在外层罩了一层银灰色的狐裘,沈明伊绕着镜子端详了几番,把发髻上的装饰都拆了下来,徒留一根朴素的珠花簪。安嬷嬷伺候人久了,懂得分寸,看着姑娘着打扮心忧的很,劝慰着:“今日是喜庆年,姑娘应好生打扮一下。前两日老夫人差人送来的‘彩凤双飞’发簪与姑娘拿来?若老夫人看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沈明伊一听,连着摇头:“就这么挺好的。最近时局动荡不安,难不了战争连连,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大母怜爱苍生百姓自个斋戒三月庇佑我主,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更要有些样子,穿得花枝招展的模样会扰了大母的清修,惹人厌恶。”
安嬷嬷眼睛发直,就念着过年的喜庆,居然把老爷要上阵出生入死的事情给忘了。她心里通晓,老夫人更多的是担心自个的儿子,每次老爷出征前夕,她总跪拜佛堂之中诵读经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斋念佛丝毫不怠,妄图给老爷求个平安。
她伸手轻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笑吟吟的说道:“我一把年纪了还未考虑到这份上,姑娘说的是,是该有个样子。”言毕,褪下了身上浅红色白云地花缎女披,换上了一件青葱色的碎花绣袄。
简单梳洗了几下,沈明伊吩咐安嬷嬷拿出去年生辰时贵妃娘娘赐予的一套双龙海棠杯,据是邻国进献而来,世间只有三套,尊贵无比,往日姑娘一直当做贴心的宝物,安嬷嬷领了主子的命走了,但回来的时候却是双手空空。
沈浅伊脸色微寒,蹙紧眉头问了何故。她吞吞吐吐的方才说:“仓库都是青雪在管着,她说东西太过贵重怕小姐一时摔坏了,就把奴婢给轰走了。”
她一怔,随即了然了,青雪是关氏身边的一个二等丫鬟,因为干事仔细就被调动在了明云阁。而如今,关氏正是看着她年岁小不懂事,暗地里安排了不少婢人女眷在明云阁里,名义的代管,实则的掌权。嫡女的一言一行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栽赃陷害自然容易的多。胞兄常年与父征战不归,生母与二姨娘软弱无争,二哥又是常年在终南山养病,到了沈老厌烦沈明伊的时候随便把她打发去了哪个宅子,整个沈府都握在了这厮一个人的手上了。
沈浅伊冷一笑,以前还觉得三姨娘只顾自个,对这里不管不问的,现在才知道那人心思缜密的地步,居然早在她不谙世事的时候就全在身边换上了自己的人。
她眼睛一转,一个主意就闪过了脑子里。扯着安嬷嬷的手笑说:“那礼不急,我们就改日在送吧,先去大母那里请安,我定要第一个到。”
安嬷嬷看她天真活泼的模样也欣慰不少,点着她鼻头嗤鼻一笑,道:“好,定让你尽这份孝心。”
祖母敖氏本住在南香园里,听闻二夫人搬去东南角的舒云阁清净,又见了一个小佛堂,欣喜的紧,她终日往那里走动,手执佛珠跪拜在庵堂里与二夫人一起念经拜佛,最后显得麻烦,直接吩咐下人搬去了舒云阁。
二夫人的地还是偏远些,一路上安嬷嬷仔细的很,是不是的提醒姑娘小心脚下路滑。刚走过二哥的别院,就看到一个二八年岁的丫头正着弯腰洗衣,整个脸都冻得通红。远远的瞧见是三姑娘来了,连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做了个礼,怯生生的低下了头。
安嬷嬷上前,塞了两个铜板给小姑娘,她推拒不得便收下了,嘴里才有了口风:“老夫人在庵堂里抄录佛经,丑时三刻才上床安寝,只怕现在还没有睡醒。”她不敢明里的赶走姑娘,料到三姑娘也是孝顺,喜日早早的来请安,她时不时心虚的抬眼瞥一眼站在冰雪里无动于衷的沈明伊,大公子随着老爷一起出府,姑娘嫡出的女儿,尊贵的很。
沈明伊思索了一阵,眼睛看过舒云阁,含糊的对身后的安嬷嬷说道:“看来老人家昨日休息不好,我们先在外面候着吧。”
安嬷嬷点头,往日姑娘总是做不了主意迟疑不决,本已会被这么劝说一阵就此打道回府,可谁知今日她是打定主意要第一个来请安了。她扶着姑娘的手臂绕过红漆长廊,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看到紧闭的佛堂大门,朱色陈旧的有些掉漆,刚欲上前敲门,却被沈明伊拦住了。
她道:“让大母好生睡一阵。”
卯末时,屋内传来一阵悉簌簌的声音,大约琢磨着祖母醒了,沈明伊上前两步,轻叩了几下房门,糯声道:“大母,明儿来给你请安。”
敖氏睁开眼睛,迷蒙着看到纸窗前勾出一个弱小的黑影,听声音却是往日缠在儿媳陈氏身边的那个水灵灵的小丫头。这丫头长得俏皮可爱很是讨喜,哪屋子的女眷都被逗得乐呵呵的,娇小的身子似总长不大一样软绵绵的,十来岁了还时常拱在嬷嬷怀里撒娇。
对这个嫡出的小孙女,敖氏并不那么欢喜。瞥去男尊女卑不说,但是不稳重,没有大家闺秀这几点就让她忧愁,好动不喜静,夫子来了几日就被她千方百计的赶出了明云阁,连练字的毛笔都被扎成了花键和草人儿婢女疯着玩。若是孙女疯惯了,没了端庄贤淑的样子,以后愁嫁免不了惹得人闲言碎语。
前两日突染了风寒,一病下去人反倒安静了许多。她也有耳闻三姑娘沉稳了许多,一直不曾来的及看,而今,才刚过卯时,她又怎会来请安?
敖氏有些乏困,靠在身后的软榻上,沉声说道:“进来。”
沈明伊垂着双手,踏着平稳的细碎莲步而至,脚下的木屐踩得咯咯响。今日的端庄素丽让敖氏眼前一亮,心中满意了几分。
安嬷嬷随她一起进门,转头闭紧了房门,同姑娘一起与老夫人行了个李。
屋内冷清至极,婢人都被打发了出去,徒留下敖氏的心腹,据说当日陪嫁到沈府的秦嬷嬷在一侧垂手候着,看到两人都被积雪冻坏了一张脸,忙抬了两个圆凳拉着姑娘的手在火炉边,脸含些窘迫:“姑娘来了怎不说一声,这冻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敖氏微微睁开了眼睛,听出了她话中之意,脸色一沉,问着直身垂头的孙女:“这么说你卯时初就来了?”
“是。”知道大母的怪脾气,不喜话多,疼爱安静顺从的女孩子,她简单的回了一句。
一侧的秦嬷嬷忍不住开口,手握姑娘紧了几分,脸上带着疼惜的表情:“可不是,我听春梅说姑娘大冷天的就在门口候着发抖,一直等不到您起床,这脾气倔得硬是不肯进门,都是姑娘心肠好,听闻您刚寝下,怕扰了清幽。”言毕,她拍了拍沈明伊的手背,一边给她使眼色。
敖氏脸色表情没有缓和,言辞烈烈,朝秦嬷嬷喝道:“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我的孙女我自己不懂得疼?”
沈明伊身子一怔,脸上带些愧色。本知秦嬷嬷是为了自己说好话,却无辜的糟来一顿骂。犹豫再三,她开口道:“大母爱恋明儿甚深,无以为报,请安本是分内事情。夫子有言,仁义礼智信莫归孝为首,以前都怪,今日也来请罪,求大母责罚。”
敖氏心中满意,脸上却不漏喜色,一摆手让沈明伊过来。她道了声是,便走近了几分,不敢过分的亲昵如对待嬷嬷一样呆在敖氏的怀里,与床隔了两拳的距离,亲近而庄重。
敖氏眼睛一眯,细细的打量着沈明伊今日的装扮。不施粉黛带着女孩子独特的清丽,只是病的久了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双眸乌黑发亮晶莹如星,乌色的发挽起插了个简单的珠花,不如以前一样华丽却别有一份清雅。
她手一伸,沈明伊识得眼色忙垂着头搀扶着敖氏起身,安嬷嬷搬来一个雕花红木的太师椅又在上面添了两个软垫子,扶着敖氏的另一只手坐了下来。
敖氏斜睨了两人一眼,沈明伊始终垂首顺眉恭敬的站在一侧。她奴了奴下巴,秦嬷嬷领命退了出去,也似的眼色拉着安嬷嬷一起走,后者有些犹豫不决,看了一侧的姑娘,看得沈明伊也点头,她便告了一声推门而出,顺手关紧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