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箭牌事件后,我有三天没理隔壁床的程寻,并勒令前来探视的齐奇陆家明之流皆不可以与之交谈,更不容许路霏与他有半点接触。
路霏控诉说:“妈妈你就是万恶的旧社会地主。”
我说:“路霏你这比喻不对,地主只会剥削而不会像我这样没日没夜给你端茶倒水伺候你。”
路霏说:“你不让我跟程叔叔说话就是剥削。”
我说:“妈妈没告诉过你不能跟陌生人说话么?”
路霏小脑袋一歪,认真思索片刻后说:“妈妈你没有。”
我说:“好吧,亡羊补牢未为迟也。妈妈现在以身说教。”
这时程寻又冒出来说:“你居然会引用典故?”
我没理他。
齐奇抱着一本全新的《海贼王》漫画乐颠颠地跑进来,我顺手接过那本厚厚的画册,一页一页撕得无比起劲。
边撕边说:“我要回家拿点东西,路霏你听话。”
齐奇瘪瘪嘴,“天呐,这可是我从我老爹的下属的姐姐的儿子的妹妹同学那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来的尾田亲笔签名画册,限量版啊。”
路霏听了简直要哭了。
我从容地捡起垃圾箱里那半张涂着大师大名的封面,塞进帆布包里,说:“签名是吧?我给你保存了,要好好听话哦。”
然后头也不回地潇洒而去。
出了病房门我就开始肉疼,尾田的亲笔签名限量版画册,我以后上哪儿给路霏再搞一本?
久违地回到有我一半股权的咖啡厅,但很可惜我没有命名权,陆家明早已将它叫做FantasyMiracle,并且打好了招牌。
我上网百度了下这两个英语单词的意思,居然是梦幻奇迹。
我问陆家明:“为什么会取这么个不符合你气质的名称?”
陆家明吐着烟圈迷离地说:“我也刚刚才知道这两个单词的意思,没想到啊没想到,我陆家明的骨子里居然有文艺青年的味道。”
我说:“你不仅有文艺青年的味道,你还兼有普通青年二逼青年的味道。总的来说,你很有味道。”
陆家明不高兴了,“谁说的?普通青年跟二逼青年能这么有文艺范?”
我说:“你的文艺范穿越回二十年前,可能真的很有范,但放在今天……你看人家咖啡厅都叫星巴克、罗多伦什么的,听着就洋气。”
陆家明急了,“我这不也是英文名儿的么?那怎么办?换不换?”
我说:“不换不换,重新打个招牌要不少钱,再说这年头大家伙都有着崇洋媚外的特性,只要不跟中文字儿沾边,我想应该没人会特地去百度它的意思的。”
陆家明依然有些焦虑,他说:“这地段儿都是大型国企私企,还有两家大学,人都是文化人,不能不懂英语。”
我说:“你放心,现在社会就业压力大,白领金领各种领们为了保住饭碗没有时间研究咱的店名。至于大学么——”我侧首望了望不远处那两幢历史悠久隔街而立的灰白色建筑,不无安心地说:“不用焦心,文学理工遥相呼应,莘莘学子们正中下怀,怎么可以允许自己有多余的时间做多余的事呢?”
陆家明觉得我说的很在理,终于放心开幕。
托周边这些大型国企私企还有学校的福,虽说眼下市场经济并不景气,但人们需要摄入的咖啡因量却没有随着经济的下滑而降低,反而更有上升趋势。
刚开业的时候店里只有我和陆家明以及一个三不问的咖啡师,我俩既当老板还兼跑堂,偶尔忙得累了陆家明就抱怨说:“都金融危机了大家还敢天天靠咖啡度日,被压力逼得不想活么?”
我却不以为然地说:“你难道不该从自身寻找原因?“
陆家明说:“我怎么了?“
我说:“你每天在店里搔首弄姿勾引这些苦闷的红男绿女,人家能不惦记么?”
陆家明说:“嘿,看来我得低调点了。”
结果那份低调演变到最后竟华丽丽地成了FantasyMiracle的招牌,陆家明声名鹊起,人人以为这里有个比梁朝伟还忧郁的咖啡王子。
于是我们决定聘请两个职工,条件是每天上班十二小时。
很多慕名前来应聘的青年男女表示可以接受低薪,但不能容忍我们违反国家法定的工作时长而遗憾地与我们失之交臂。
固执的陆家明坚信有钱能使鬼推磨,于是他背着我出了能叫磨推鬼的价钱请来两个一心想融入上流社会的农村姑娘。
我有些不认可。一来觉得酬薪出的太高,足够路霏念的那所高级幼儿园两个月的代价,二来是觉得我们店不过是一般工薪阶层光顾的小庙,没有所谓上流社会那种大佛,怕辜负那两个走出大山出来寻梦的妙龄少女胸怀的大志。
可陆家明坚持己见,说如果她们不留在这里,被一些居心叵测的坏人骗去做什么不好的职业,那么她们的父母该何其痛心,而我们俩又该何其悔恨。江湖险恶,人心难防。
他都把江湖道义给搬出来了,倘若我再多有微词,恐怕真会于心难安,遂欣然应允。
幸好陆家明识人之能还算不错,那俩姑娘一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连被客人搭讪都会请出店规予以严词拒绝。
这倒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了,花一样的年纪,却被工作束缚得死死的,没有时间逛街,没有时间恋爱,把人生最好的年月无私奉献给了梦幻奇迹,却忘了她们自己最初的梦幻。
所以当我觉得对她们有所愧疚但又没办法帮她们实现跻身上流社会的梦想时,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给她们加薪。俗,但很现实。
这时我透过玻璃门看见陆家明打翻了一个学生妹的卡布奇诺,没有意外地那个小姑娘选择了不计较,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我骂了声靠,没有同他们打招呼就转身走上店侧的楼梯。
陆家明买下了咖啡厅上下两层楼,二楼是我们的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
几天没有回来,陆家明依旧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我有时候严重怀疑这货在投胎时不小心犯了二师兄的错,虽然没有投成猪胎,但很明显投错了男胎。
做饭、打扫甚至针织,这些一大部分当代女性都没能掌握的高技巧家务,陆家明却做得游刃有余,令人钦佩。我偶尔心血来潮想让路霏感受一下我的母性,但通常人还未到厨房就被陆家明声厉色严地请出来,告诫我路霏正在长身体,不能被毒害。
陆家明说得对,将近两年前,在我们刚到这座城市认识他的时候,我跟路霏都像是从难民营里逃荒的人一样,脸黄肌瘦面无血色,路霏被查出严重营养不良。
他最初看到我时一心觉得我是个穷途末路的单身妈妈,对我的身世做出各种版本的猜测,有未婚先孕被逼离家版,有婚姻破裂丈夫背叛版,甚至还有生不了儿子婆媳不和版……
对于这些猜想,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于是这货就将这些猜测综合起来加诸我身,顿时悲天悯人到不行,并非得担起照顾路霏饮食的大任。
短短一个月后,路霏如同脱胎换骨般初具今日芭比公主的雏形。
于是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或许我们,不用再流浪了。
把陆家明的私人领地折腾得面目全非后,我提着巨大的保温桶走出厨房,抬眼望了下墙上的钟,十二点二十六分,我爆了句粗口,然后站在门边等分针指向二十七才出门。
锁门前突然感到双臂一阵酸疼,我回头看向窗外,果然天色黑沉了下来。
我又进门拿了把伞。
春季的天,比路霏小时候还会变脸,明明出医院时它还是心情愉悦的。
离开的时候我也没有去店里打招呼,因为路霏可能饿坏了,而店里那两个工作勤恳态度热情的小妹是不会轻易让我抽身的。
我等了会儿出租车,但可能今天是周末又加上马上要下雨,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具备可以顺利打到车的因素,于是我只好无奈地爬上了公交。
座位后紧紧依偎着一对正处于热恋中的痴情男女,那女的衣服穿得很少,正好满足了那男的护花心切的愿望,两个人腻在一处,中间简直插不进一根绣花针。他们旁若无人地进行着对未来的规划,在商量好将来一定要生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那女的突然使了招回马枪。
她说:“亲爱的,你打算让我们的宝贝出生后住在出租房里看别的小孩坐着高级轿车上高级学校么?”
那男的闻言色变,说:“你想怎么样?”
那女的说:“报纸上说捐精一次可以得到三百元补助。”
那男的脸色愈发苍白,还是重复着那句:“你想怎么样?”
那女的往那男的怀里一钻,娇声说:“亲爱的,如果你受得了的话,我想年内买套房。”
我再回头看他们时,却看见了一道连飞车都飞不过去的鸿沟。
到医院时已近一点半,天空沉得好像要掉下来,却半天不见雨落下。
我行色匆匆,主要是怕齐奇会拿一些路霏暂时还不能吃的东西诱惑她,路霏向来经不起诱惑。
于是这种时候若要我分心关注什么别的事显得有一点难,比如——被人突然使劲一扯然后再使劲压在墙上。
我直觉遇上了打劫的,也没多想有人将抢劫的地点设在医院这种众目睽睽的公共场所,其成功率将会有多低。
我惶恐地闭上眼抖成一团,“好汉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而且我很穷的,你另觅财路吧……”
打劫的“嗤”一声笑出来,我感到他正在往我身上靠近。
我寻思着难道是劫色?然后双手紧抱着保温桶遮住胸部,蜷成一只鸵鸟。
我颤着声说:“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我就喊人了啊……”
我说喊就喊,“来人啊——救——”
“命啊”还没喊出来,那打劫的居然开始动手动脚,他将一只手拍在我的头发上,却没有意料中的痛楚,这使我愣了一下。
“是我。”打劫的突然开口,我缩着的脖子猛然一僵。
手臂的酸疼感愈加明显,几乎抱不住怀里凝聚着我浓浓母爱的保温桶。
“啊?”我微微眯开一条缝,可惜天太黑,我只看见个模糊的轮廓。
“这才六年不见,亲爱的妹妹,你就已经忘了哥哥么?”
我今天对“亲爱的”这仨字儿很不感冒,一听就不由得想起公交车上那俩男女精彩绝伦的对话。不禁抖了两抖,以致于这打劫的说了什么根本没听清。
“看样子该做点什么刺激一下你迟钝的记忆了,路苒。”
天空突然受了刺激般劈出一道凌厉的闪电,我靠在墙上借着闪光终于看清压制着我的这个男人面孔,以及他高举的握拳右手。
只是在他身后,还有一张一闪而过的苍白脸庞。
我不再恐惧地睁大了双眼,看这个男人的脸色一点点从嚣张变成惊疑再变成狠厉。
他高举的拳头,正被他身后的男人紧紧钳住。
我什么都没看,只注意到那人左颊上深长的一点笑涡。
程寻看着我笑,他说:“我的女人,我都舍不得碰,你动她一下试试。”
瞬间天空如承受不住重力般,大雨倾盆。